自信

第一次见成龙是在电影摄影棚里。一条古装街道,客栈、酒寮、丝绸店、药铺。各行摊档,铁匠在叮叮当当敲打,马车夫的呼呼喝喝,俨如走入另一个纪元。但是在天桥板上的几十万烛火刺眼照耀下,提醒你是活在今天。

李翰祥的电影,大家有爱憎的自由。一致公认的是他对布置的考究是花了心血。并且,他对演员的要求很高也是不可否认。

现在拍的是西门庆在追问郓哥的那一场,前者由杨群扮演,后者是个陌生的年轻人。大家奇怪,为什么让一个龙虎武师来演这么重的文戏?

“开麦啦”一声大喊,头上双髻的小郓哥和西门庆的对白都很精彩。一精彩,节奏要吻合,有些词相对地难记,但是两人皆一遍就入脑,没有NG过。李导演满意地坐下:“这小孩在朱牧的戏里演的店小二,给我印象很深。我知道他能把这场戏演好,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成龙当了天王巨星以后,这段小插曲也跟着被人遗忘。

这次在西班牙拍外景,我们结了片缘,两人用的对白大多数时间是英语。

为什么?成龙从前一句也不会讲,后来去美国拍戏用现场同步收看,又要上电视宣传。恶补了几个月,已能派上用场。回来后,他为了不让它生锈,一有机会就讲。

他说:“我和威利也尽可能用英语交谈。”

“我们两人都是南洋腔,你不要学坏了哟。”我笑着说。

“是呀!你们一个新加坡,一个马来西亚,算是过江龙,就叫你们做新马仔吧!”成龙幽了我们一默。

从故事的原意开始,成龙已参加。后来发展为大纲,分场、剧本、组织工作人员、看外景、拍摄,到现在进入尾声,已差不多半年。我们天天见面,认识也有一二。但是要写成龙不知如何下笔,数据太多,又挤不出文字,就把昨天到今晨一共十几小时里所发生的事记录一下。

我们租了郊外的一间大古堡拍戏。成龙已经赶了几日夜班,所以他今天不开车,让同事帮他开。坐在车上,我们一路闲聊。

“你还记得李翰祥导演的那部古装片吗?”我忽然想起。

他笑着回答:“当然,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我也不明白李导演为什么会找我。杨群、胡锦、王莱姐都是戏骨子,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只好跟着拼命啰!”

“大家看了《A计划》后,都在谈那个由钟塔上掉下来的镜头。到底真实拍的时候有多高?”我问。

“五十几尺,一点也不假。”他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拍之前用一个和我身体重量一样的假人,穿破一层一层的帐幕丢下去。试了一次又一次,完全是计算好的。不过等到正式拍的时候,由上面望下来还是怕得要死。”

成龙并没有因为他的成名而丧失了那份率直和坦白。

到达古堡时天还没有黑,只见整个花园都停满演职员的房车、大型巴士、发电机、化装车,灯光器材、道具、服装等等的货车,最少也有数十架。

当日天雨,满地泥泞,车子倒退前进都很不容易。阿坤在那群交通工具中穿插后,把车子停下,然后要掉转。

成龙摇摇头:“不,不。就停在这里好了。”

“为什么?”

阿坤不明白:“掉了头后收工时方便出去呀!”

“我们前面那辆是什么车?”成龙反问。

“摄影机车嘛!”阿坤回答。

成龙道:“现在外边下雨,水滴到灯泡会爆的,所以不能打灯。到了天黑,我们的车子对着它,万一助手要拿什么零件,可以帮他们用车头灯照照。”

阿坤和我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当时天还是亮着。

进入古堡的大厅,长桌上陈设着拍戏用的晚餐。整整的一只烤羊摆在中间,香喷喷的。饭盒还没有到,大家肚子咕咕叫但又不能去碰它。这就是电影。

镜头与镜头之间有打光的空档,成龙没有离开现场。无聊了,他用手指沾了白水在玻璃杯上磨。越磨越快,发出嗡嗡的声音,其他初见此景的同事也好奇地学他磨杯口,嗡嗡巨响传到远方。

叫他去休息一下,他说:“我做导演的时候不喜欢演员离开现场。现在我自己只当演员,想走也不好意思。”

宵夜来了,他和洪金宝、元彪几个师兄弟一面听相声一面挨干饭。听到惹笑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天亮,光线由窗口透进来,已经是收工的时间,大伙拖着疲倦的身子收拾衣服。我向他说:“我开车跟着你的车。”

“跟得上吗?我开得好快哟,不如坐我的车吧。”他说。

他叫阿坤坐后面,自己开。车上还有同事火星。火星刚考到车牌,很喜欢开车,成龙常让他过瘾。但今早他宁愿让别人休息。

火星不肯睡,直望公路,成龙说:“要转弯的时候踩一踩刹掣,又放开,又踩,这样车子自然会慢下来。要不然换三挡、二挡也可以拖它一拖。转弯绝对不能像你上次开那么快,记得啦!”

“学来干什么?”火星说。

“你知道我撞过多少次车吗?”成龙轻描淡写地说,“我只不过不要你重犯我的错误。”

成龙继续把许多开车的窍门说给火星听,火星一直点头。

“我们现在天时、地理、人和都在,所以我才讲这么多。有时我想说几句,又怕人家说我多嘴,还是不开口为妙。”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再来一句:“开车最主要的是让坐在你车子的人对你有自信,他们才坐得舒服。其实做人、做什么事都是这一道理,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