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修·斯卡德系列(第2/15页)

谈到这里,可能有人烦了,认为问题正出在妓女的基本定义上,想釜底抽薪回头来确定“妓女是什么”——这里,我们话说前头,麻烦正出自基本定义没错,依《韦氏大辞典》,“妓女”,意思是“以性来换取(物质)报酬的女人”,这显然帮不了我们忙。因为,如果这个解释得限定在“情非得已”、“多少违反自由意志”的前提下,那温迪的乐在其中显然就不是了;如果这个解释宽广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可就糟了,我想起的是日本名小说家石川达三的名著《幸福的界限》,该书控诉父权结构底下女性在家庭和婚姻生活中的压抑窒息,以“人妻只是附带性生活的女佣”为小说命题。如此一来,不仅温迪当然是,很可能这个地球上绝大部分的女性(或男性,包括前省府黄姓发言人和我本人)都得包含其中,附带的,就连和人类只一线之隔的雌性灵长类都躲不开。生物学家老早就发现,在父权酋长制的灵长类群落中,发情期到来时,母猩猩、母狒狒或母猴子的地位会突然拔升到最高阶,有第一个享受食物的特权,但这样的好光景只要发情期一过马上落幕。如此,不正是《韦氏大辞典》那简单几个字的意思吗?

断裂与连续

因此,不是愿不愿或找不找得到精准定义的问题,而是定义的一刀两断必然会切开现实事物发展的连续性,从而,我们可能失去了观察并反思“何以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的有价值过程。

我们同样用生物学来举个例好了。在我们大家念初中多少会学到一些的“界门纲目科属种”的生物学分类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分类学者相当热衷于在最小的分类单位“种”底下,再设置一个所谓的“亚种”,以便更精致地捕捉同种生物的细微差异。于是,我们自称万物之灵的人种,也就再次细分为高加索种、澳洲种、蒙古种、印度次大陆种、开普种、刚果种、西半球和殖民地种云云——我相信,今天学历史或其他人文学科的人,一看这些亚种名称,很容易当场血脉偾张各种生理反应全上来了,毕竟,这些分类所衍生出来人类历史上的种种不义惨剧,让你不想到都很困难。

这里,我们先硬起心肠不去谈生物分类学之外的种种误用,纯粹封闭在生物学范畴中来说好了,说什么呢?——现在,愈来愈多的生物学者质疑如此分类的必要性及其代价,其中我个人以为非常有意思的一种主张在于,人类形态上的差异,包括肤色、毛发、面部结构和身体比例等,原来极可能来自不同地理区域和不同环境底下适应和演化的结果,比方说,依据伯格曼定律,温血动物在较寒冷的气候和环境中体型会较大,理由是如此可相对缩小表面积,从而减少体表辐射发散热量。

这样的差异,如果我们只简单用断裂性的分类概念去处理,最可能的结果是将其排列归档,再贴上一个拉丁学名的标签了事,请注意,这样的过程用不上什么思考;而我们可能的损失是,我们失去机会去观看人类在不同时间不同地域环境下艰辛且繁复的适应和演化,我们也失去机会去察知隐藏在如此演变过程中的某些真相和本质。

同理可证: 

前者是: 温迪是妓女。她被杀。OK,没事了。

后者是: 温迪到底是不是妓女?我们陷入麻烦,但同时我们的思维也正式发动起来——

职业与志业

好吧,那温迪到底算不算职业妓女呢?

一定要我回答的话,我的想法是: 通常,我们需要有工作以糊口养家,这工作往往并不顶愉快、并非我们的真正想望,也并不符合我们的真正信念和价值,这样的工作我们称之为职业;少数较幸运的状态是,这份养家活口的工作,也恰恰好和我们的所学和心志相合,和我们的信念和价值实践之路相合,我们则把如斯美好幸福(但也不一定愉悦,因为可能失败,而且往往更辛苦)的工作称之为志业(calling)。

如果这样的职业/志业之分大体没错,那我们也许可以说,妓女,对温迪而言,不仅仅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志业吧。遗憾的只是,这样短暂的美好幸福,最终却是一出悲剧。

《在死亡之中》从斯卡德的十月之旅讲起

《在死亡之中》,这是布洛克的马修·斯卡德系列在台湾出版的第十本书,距第一本的《八百万种死法》约十个月时间,这是个蛮特别的斯卡德十月之旅,发生了些有意思的事。

粗糙地说,这是一组老得已形容难识的老类型小说和一个新生犹在婴儿期的新阅读社会的有趣撞击。

更有趣的是,在这个斯卡德十月之旅中,这组小说并未马上招徕这个社会为数不多的侦探小说迷(相反的,他们不大知道该拿它们如何是好,很困惑于“不像”他们预期中的推理小说),反倒严重惊动一批奇奇怪怪的读者——我所说的“严重惊动”,从时间来说,是立即、马上、一见如故,像久违的爱情;从强度来看,这些人热爱斯卡德小说的程度,会让他们丢开身份、性格(害羞、高傲或疏离)和平日的行事习惯,彼此争相走告、写信或写传真到出版社致意或探询(比方说,布洛克的其他系列是否会出版?或《酒店关门之后》中那首歌《最后的召唤》在哪里买得到?),他们甚至于礼貌地抱怨,一个月出版一到两本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于是,斯卡德小说和台湾阅读社会暂时的关系是: 在总体销售量并不大的外表下,流窜着一批热切的读者,这个图像让人想到什么?我觉得很像我们脚下这颗已达五十亿(以上)高龄的蓝色小行星: 在坚厚冷凝的地壳之下躲藏着炽烈流动的心。

这批扮演地底岩浆的读者,之所以让我个人觉得很奇怪,理由在于: 他们先是包含当前一群最优秀的创作者如朱天心、朱天文、钟阿城等人;再来,这些人几乎绝少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有为族群,而是举步蹒跚走向沧桑的中年之人;然后,如果我的私人小统计没错的话,这批人原来并没有阅读侦探类型小说的习惯,其中甚至不乏不喜欢、乃至不屑于类型小说“固定”趣味的人。吸引他们的是“别的”——其中身兼创作者、中年和非类型小说读者的作家朱天心,还公然宣称(在诚品书店的对谈会上),别把斯卡德小说纳入类型小说的范畴,以为那是对斯卡德小说不可忍受的贬抑;朱天心还不惜引用本雅明著名的“拾荒者”论述和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述来诠释斯卡德小说,言下,认为这组小说的正确位置,根本就应该摆入马尔克斯、格林、卡波特、纳博科夫这些了不起的作家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