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老天爷——中国的天的一个综合观察(第3/4页)

除了这种太一式的特大号神之外,其实中国人真正信的、真正亲近的,是群神,是一人一家一姓一集团一地区亲信的神。试看汉武帝明着是顶礼太一的神,骨子里亲信的神,却是他外祖母崇奉的家族小神——神君。汉武帝是中国愚夫愚妇的代表,他们心中的“天”,是太一到玉皇大帝级的,是群神级的。中国“神性”的“天”的最后流落,不过如此。

墨子的“天志”

第二个分支是思想家们的“神性”的“天”。这种“天”没有什么神的具象,既无人头,也无鸟身,更不像雄鸡了。但这种“天”却有“神性”的意味、人格性的意味。它是《诗经》《书经》里所指的那种有意志的、有情绪的、神得有点模糊的“天”。这种思想,首先出现在《墨子》的《天志》篇中,墨子主张“顺天意”如何如何、“天之意”如何如何。

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为仁义者,则不可不察义之所从出。……然则义何从出?子墨子曰: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知者出。……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知而已矣!然则,义果自天出矣!(《墨子·天志》篇)

又说:

尚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天,则天菑将犹末止也。故当若天降寒热不节、雪霜雨露不时、五谷不熟、六畜不遂、疾苗戾疫、飘风苦雨臻而至者,此天之降罚也,将以罚天下之人不尚同乎天者也。(《墨子·尚同》篇)

董仲舒的“人副天数”

这种“天”有意志、“天”有情绪的思想,到了汉朝,被董仲舒接收了。董仲舒又加油加酱,发明出他的“人受命乎天也”的“天人合一”大体系。董仲舒说:

人之身,首而员,象天容也;发,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吸,象风气也;胸中达知,象神明也;腹胞实虚,象百物也。……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也,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瞑,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心有计虑,副度数也;行有伦理,副天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

又说:

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为人者天》)

这些硬把人跟“天”做外形比附的鬼话,最后愈比愈落实了,原来“天”是人的“曾祖父也”!

董仲舒这样的比附,是有目的的,他是要“以人〔民〕随君〔主〕、以君随天”的,是要“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虽然他说天立君主,“非为王也”,“以为民也”,但是君主若是暴君,却只有待于“天夺之”,人民是不能“夺”的。“曾祖父”是可以“夺”爷爷、爸爸的,儿子是不能“夺”爸爸的。因为君主是人民的爸爸,所以人民除了叫爸爸,是休想起二心的。

天路历程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所谓“神性”的“天”,最后演变成两路:一路是愚弄愚夫愚妇的,这条路是纯神权的发展,最后归根在玉皇大帝和群神身上;一路是欺压愚夫愚妇的,这条路是顶天之命以拥护君权,最后归根在对天子的愚忠上面。这两条路,都是可悲的、黯淡的,都是中国人的不幸。

在这两条路以外,有没有第三条路呢?

有的。这第三条路,就是相对于“神性”的“天”的一条路,那就是“自然性”的“天”。

“自然性”的“天”没有“神性”的意味,没有人格性的意味。这种“天”是没有意志的、没有情绪的。在中国的思想里,我们可以找到这一股气味。《诗经》《书经》里有“亦傅于天”“翰飞戾天”“上天同云”“天乃雨”等话,这种“天”又显然没有什么“神性”。所以,又可以这么说:中国古代对上天的看法,是“神性”“自然性”都有的,两者划分得有时也不明确。

梁启超说:“商周之际,对于天之寅畏虔恭,可谓至极。”后来

宗周将亡,诗人之对于天,已大表其怀疑态度,如“昊天不佣”“昊天不惠”“吴天不平”(节南山)、“天命不彻”(十月之交)、“浩浩昊天,不骏其德”“旻天疾威,弗虑弗图”“如何昊天,辟言不信”(雨无正)、“昊天泰怃,予慎无辜”“天之方唯”“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侪”(板)、“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荡)、“昊天上帝,宁俾我遁”“瞻印上帝,曷惠其宁”(云汉)。诸如此类,对于天之信仰,已大摇动。盖当丧乱之际,畴昔福善祸淫之恒言,事实上往往适得其反。人类理性日渐开拓,求其故而不得,则相与疑之。(《先秦政治思想史》)

梁启超说后来人怨天疑天是对的,但他未免把“天”的“自然性”太挪后了。中国古人“神性”的“天”和“自然性”的“天”早就是并存的,并不是“宗周将亡”时候,人们才把敬畏的“神性”的“天”换成了质疑的“自然性”的“天”。人们怨天疑天,往往是指那个“自然性”的“天”,但也混同了“神性”。这种“天”在上层中国人里叫“天”,叫“天道”;下层中国人里叫“老天爷”。《豆棚闲话》里骂“老天爷”说: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

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

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

这种怨天疑天的“天”,就是司马迁怨疑“天道”的民众版;这种怨天疑天的“天”,就是“神性”的“天”与“自然性”的“天”的混同,是中国思想的一个特色,虽然看来有点模模糊糊的。

孔子的“天”

这种模模糊糊的情况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孔子的时候,“天”的思想已经在转变,已经开始扩大,扩大到不但可以支援有德的统治者,而且可以支援有德的人了。在《论语》中,我们看孔子说的:

一、天生德于予。

二、知我者,其天乎?

三、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在孔子这种语气里,“天”仍是“神性”大于“自然性”的。因为“天”是“神性”的,所以人同“天”的关系是宗教性的,此所以有“祷”出现。到了宋朝,朱熹想把孔子的“神性”的“天”曲解成“自然性”的“天”,因此在注《论语》时说“天”即“理”字。但是清朝钱大昕就提出抗议。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卷三“天即理”里反问,若天是理,那么获罪于天无所祷,就可变成向理祷告了,“岂祷于理乎?”当然是没有这种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