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记民治与独裁的论战

二十五年前(1961年1月1日),我在《文星》杂志第五十一期发表《播种者胡适》,文中我没有肯定大家注目的胡适在学术上的地位,却肯定了人所忽略的胡适在中国民主思想上的地位。这篇文章引起大轰动。后来钱思亮(当时的台大校长)告诉我:胡适本人看了,写了一封信给我,信还没写完,就心脏病突发,死了。这封残信一直扣留在垄断胡适思想的人们手里,我至今未能看到。胡适死前,对我不肯定他在学术上地位,不以为然;但对我肯定他在中国民主思想上的地位,却很高兴。因为胡适在中国民主思想上的地位,多少年来,都被忽视了、被不成比例地忽视了,经李敖做了发人未发的论断,自然胡适会引为知己。

《播种者胡适》在《播种者胡适》中,我的论断是这样的:九一八事变带来了一个新刺激,几个老朋友的“挟持”,又引起了胡适大谈政治的热心,他创办了《独立评论》,说“一般人不肯说或不敢说的老实话”,同时讨论当时的几个大问题,其中民治与独裁的讨论,便是影响深远的一场论战。

五四前后,中国似乎已沾染了19世纪以来的“多方性”(multanimity),思想的分歧愈演愈烈。在外表上,虽能保持一种“局促的平衡”(uneasybalance),但是内部的酝酿还是很热烈。九一八事变带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忧国之士个个都急于盘算如何使中国赶紧强起来,正巧当时正是独裁政治最流行的季节,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德国的希特勒、奥国的陶尔斐斯、苏俄的斯大林,甚至美国推行“新政”的罗斯福,都是时代的宠儿。“新式的独裁政治”弥漫了整个世界,大家都觉得这是最时髦的政治趋向,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居然也开始对民主与议会怀疑了,尤其是胡适的几个朋友,像蒋廷黻、钱端升、吴景超、丁文江,这些受过完满的英美教育,“受过民主政治极久的熏陶”的人,竟也纷纷宣言非行独裁制度不可了。胡适早在《独立评论》第一期里,就抨击过这种时尚的政论,他那时就主张:“我们不信‘宪政能救中国’,但我们深信宪政是引中国政治上轨道的一个较好的方法。”(《宪政问题》)一年半后,蒋廷黻、钱端升、吴景超、丁文江等人的文字大量冲来了,涌起了一片拥护独裁的浪潮。这时候胡适当然忍不住了,他不能让他的信念在左右两派的极权夹击中倒下去,他不得不孤独地抵抗这种浪潮。这个抵抗持续了十五个月,为了“对一般求治过急的人下一种忠告”:“历史的大趋势不能完全取证于十几年的短期事实”,该“把眼光放得远一点”。他说他深信英美式的民主政治是幼稚园的政治,而近十年中出现的新式独裁政治真是一种研究院的政治;前者可以勉强企及的,而后者是很不容易轻试的……兢兢业业的学民主政治,刻鹄不成也许还像只鸭子;若妄想在一个没有高等学术的国家造成现代式的独裁政治,那就真要做到画虎不成反类狗了。(《一年来关于民治与独裁的讨论》,《东方》杂志三十二卷一号)这种鲜明的表示,虽然使他又一次做了乌鸦,但是无疑的,他给怀疑民主的人士打了一剂强心针,向拥护独裁的学人敲了一棒子。二十三年(1934)11月27日,当局联名通电全国,终于公开表示了“中国今日之环境与时代,实无产生意、俄政制之必要与可能”,这真是一个重要的抉择,也是民国史上划时代的大事。从此以后,没有人再处心积虑地怀疑中华民国的政体了,大家在民主宪政的远路上看到了第一块里程碑。

“民主”二字早在五四时代就叫得满天响,当时最时髦的口号是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但四十二年后我们重看那些文献,我们会感到他们与我们之间有着不同的语意。对这两个词儿,他们缺乏冷静而深入的理解,而他们气质上的狂热,又恰恰与德先生、赛先生的基本精神不相容,因此他们对民主与科学的“信念”是不能生根的,甚至是错误的:谈科学的人,甚至把唯物辩证法都认做科学;谈民主的人,不去平心静气地做一个阿斗,却整天瞪着眼睛做革别人的命的张飞,“民主”泛滥至此,谈政治的知识分子如何能有所归呢?陈独秀从无限辛酸的经验中,临死前才悟到对民主政治的“最后见解”,与胡适分而又合了。四十年来,能够“一以贯之”地相信他所相信的、宣传他所相信的,而在四十年间,没有迷茫、没有转变、没有“最后见解”的人,除了胡适以外,简直找不到第二个。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肯定他的稳健与睿智和他对中国现代民主思想的贡献。我们不得不说,这只好唱“反调”的乌鸦,确实具有远见。而这种远见,就百年大计的建国事业来说,显然是必需的。我这段文字发表后二十五年,《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远流出版公司,在1986年2月24日主办了一次所谓“胡适逝世二十四周年纪念演讲会”,由台大历史系的“张忠栋教授”演讲《在动乱中坚持民主的胡适(1931—1949)》,我看了发表在《中国时报》的讲稿(1986年2月25日至27日),深感全篇不出李敖《播种者胡适》的范围,讲稿中袭取李敖论断的精华,却又没有李敖论史行文的渊博与审慎,例如“张忠栋教授”连《独立评论》与《独立时论》明明是两个出版品都分不清,而以专家自居,侈谈胡适如何如何,岂非学术上的大笑话?

由于连“张忠栋教授”都闹出这种大笑话,我感到大家真该好好读读当年的原始文献了,我决定写这篇文字,重新把胡适在中国民主思想上的地位,详加肯定。因为原始文献大家多看不到,我尽量多引一些,以为文证,大家看了这些原始文件,最后才会恍然“在动乱中坚持民主的胡适”的真相,而对中国的民主前途,自然也会有所领悟矣!

蒋廷黻论用专制建国我在《播种者胡适》中提到,九一八事变后,正赶上独裁政治最流行的季节,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居然也开始怀疑起民主、拥护起专制来了。这种怀疑的态度,首开先河的是蒋廷黻。蒋廷黻在1933年12月10日发表《革命与专制》(《独立评论》第八十号),他说:“我们中国近二十年为革命而牺牲的生命财产,人民为革命所受的痛苦,谁能统计呢?此外因内争而致各派竞相卖国更不堪设想!孙中山先生革命目的之纯洁大概是国人所共识的。但二次革命失败以后,他也不惜出重价以谋日人的协助。”……(编者略)他感慨:“这样的革命,多革一次,中国就多革去一块。久而久之,中国就会革完了!……在中国近年的革命,虽其目的十分纯洁,其自然的影响是国权和国土的丧失。我们没有革命的能力和革命的资格。在我们这个国家:革命是宗败家灭国的奢侈品。”蒋廷黻的结论是:“中国还没有经过一个专制时代,所以还没有建立一个民族的国家,还没有做到‘建国’的第一步工作。必须先用专制(如英国都铎朝的百年专制、如法国波旁朝的光明专制,甚至于如俄国罗曼诺夫朝的专制)来做到‘建国’,然后可以‘用国来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