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汉文者,皆为同胞:紫阳书院(第2/2页)

和同学聊起来,都说这家书店虽有好书,但店主神秘冷淡,很难接近。某位师兄说,某日过去,镰仓先生突然拿了些影印的书页与他看,有朝鲜本、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和刻本,都是他的收藏,请他品鉴。我这位师兄吓了一跳,见主人比平时热情许多倍,大概是沉浸在得书的喜悦中,便赞了几句好。主人大为满足,又跟他展示了几函旧书:“虽然很贵,一般也没人买,但你可以翻了看看。”一副不忍佳人寂寞的样子。他时常借书给我,借期一周,按期归还,借下一种书,譬如仇兆鳌的进呈本《杜诗详注》、光绪丙申刻本《齐民要术》、集雅斋藏版《新镌五言唐诗画谱》等。他也给我详细讲过对京都各家旧书店的看法,画了张详细的表格,细数旧闻,十分受益。

2012秋之古本祭,镰仓先生表示,读书的猫可以代表自己

2013春之古书即卖会

因为家离得近,有一阵我往店里去得很勤。店主心情好时会突然讲很多关于收藏的心得。店内的书只是个人收藏的沧海一粟,他最喜爱的都分贮在私人藏书楼里,所谓金屋藏娇。他年过半百,没有子女,生活极清简,所有兴趣只在收藏。“我不在书店,就在藏书楼,或者在图书馆。”他道。偶尔也觉知音寥寥,颇感寂寞。而只要到书堆里坐一坐,翻检卷帙,摩挲书纸,便觉世上无事值得计较。若遇到一两位谈得来的书友,他也会滔滔不绝,讲典故,讲版本,讲逸闻趣事,闻之忘俗。

某日溽暑天气,到紫阳书院闲逛。镰仓先生正和夫人整理一批新到的图书。他突然道:“以后我老了,死去了,又没有子女,这些书怎么办呢?”夫人笑:“那总归还是好几十年后的事吧?想也没用。”他很认真地说:“书和人一样,来去聚散都有定数。将来把它们散了或者送给哪个图书馆,都不枉相交一场。”我在旁听了,一时无话。他总问我:“北京的琉璃厂现在如何?地坛书市呢?”我同他讲琉璃厂并不如从前,书市倒是很热闹,但我对古籍一窍不通,除了贵就没有别的印象了。他很向往,说什么时候一定要去北京看一看。夫人叹:“我们这个店经营得这么难,哪里还有余裕出国?”

去年秋季古本祭,麻里夫人请我参加一个手工做书的活动,很有趣。当日秋雨连绵,书摊照旧摆着,顶上罩一层防雨布。活动在阿弥陀殿内举行,老师和参与者围坐矮桌前。麻里夫人里里外外照料,不时到自家摊前招呼。我在门里远远看着,顿有光阴漫漶之感。

近来听他提起,家里那匹黑猫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不佳,只好将鱼肉打成糊状,用针筒一点一点喂食,说来很伤感。我刚好带了册新散文集给他,中有一篇《洛中蠹鱼录》,简短一两段提到紫阳书院——写那篇时,与镰仓一家还只是点头之交。他细细读毕,很欣喜,又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指着身后一排书架道:“我要还礼,送你一本书。喜欢哪本,就拿走吧。”我固然不好意思细挑,选了朝日新闻社、中国文明选第十五卷中的一册《革命论集》。柜台一角有两盒手工制作的精美名片、书签,他说是夫人的手工,各拿一叠,连书赠我。

2015初春古本祭,正在修书的麻里夫人

当日恰有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的几位老师前来访书,镰仓先生嘱我留下。对方此行专为购书,事先给紫阳书院在邮件里开出书单。镰仓先生整理出店里有的部分,拍出图录答复对方。对方来时,店里已专辟出一片书架堆放这些古籍。如明治刊本《书经训蒙》上下册,享和二年(1820)刊官版《皮子文薮》全十卷共三册,明治刊《方正学文粹》全六卷共四册,宽文己酉九年(1669)版出云寺和泉掾藏版《诗经说约》全二十八卷共十四册,宽保二年(1742)刊江户书肆嵩山房藏版《孔子家语》全十卷共五册,天保丁酉八年(1837)刊《归震川文粹》全五卷共五册等等,均为和刻本,大多纸墨明净,虽非镰仓先生藏书中最佳者,也属中上品。华东师大图书馆古籍特藏部主任吴平老师逐一翻检,道某本可留,某本价值不高,某本国内习见,可不入。从旁听取,很增见识。确定书目后,双方讲价,拍板,都很爽快。成交后在狭小的店面门口合影纪念。店里负责将书送到老师们下榻的酒店,老师们即赶去寺町通几家旧书店。镰仓先生独自整理剩下的半架古籍,我笑问:“是不是有点舍不得?”他也笑:“做生意嘛,哪有什么舍不得。有点寂寞倒是真的。不过书有好去处就是最好的事。”

听他这么说,其实分明是有点舍不得嘛。

紫阳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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