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茶、猫与旧家:町家古本屋与茶房

刚来京都时住在银阁寺道旁,那时交通便利,出门几步就是公交车站,去哪处景点都很方便。或往东步行一段,即是银阁寺、哲学之道。当时常逛的旧书店也在那一带。后来搬到北白川附近,离人文研究所很近,却远离景区,周围都是民居,极静谧。一百年前还都是村落,周边地名到现在仍有“村”字残留。叡山电车隆隆而过,走几步就能看到民居间散落的田地,杂植白菜、大葱、茄子等物。此地古来多花农,藤原定家有歌云:“若云春至,徐波清风,花满白川里。”过去这里的女孩儿到十五岁即要去城中卖花,着草鞋,纯白下裳,蓝色衣衫,头顶藤编花篮,沿途叫卖。有菊花、金盏花,亦有山中采撷的野花和自家炒制的粗茶,人称“白川女”,同负薪售卖的大原女、卖鱼的桂女一样,是昔日京都一景。如今只能在博物馆和时代祭中见到。

这一带倒有不少旧书店,如萩书房Ⅱ、紫阳书院、欧文堂等,还有被英国卫报(The Guardian)评为“世界最佳书店前十名”之一的惠文社。北白川、一乘寺一带并不是京都传统旧书店的聚集地,在这里落脚的多半历史不久,根基较浅,未能在丸太町、寺町一带扎根,倒也自成一格。周边也有许多有趣的点心店、咖啡店,颇有些新兴文艺聚居地的意味。在我的空间概念里,这一片属于自家门前的区域,非常亲切。去便利店交电费买食物,顺便就可以去书店瞧一瞧。京大周边自然也是极熟悉的。若要到同志社一带,就有“出远门”的感觉,虽然同志社距京大实在不远。同志社寒梅馆近旁有萩书房总店、泽田书店、獭祭书房等,都很有趣。只是不怎么常去。

被英国卫报(The Guardian)评为“世界最佳书店前十名”之一的惠文社

某日下午有暇,沿东鞍马口通向西,跨过高野川上的石桥,沿下鸭神社原始森林“纠之森”的外墙走一段,流水淙淙,竹林清幽。每年5月15日,上贺茂、下鸭二处神社要举行贺茂祭,是京都三大祭之一。祭祀行列、车马、伞盖均饰以葵叶,因又叫“葵祭”。队伍自御所迤逦而来,经下鸭神社至上贺茂神社。《源氏物语》中六条御息所的牛车与葵姬的牛车在此争路,葵姬占上风,六条妃子恼恨不已,终于化作怨灵纠缠辛苦分娩的葵姬。葵姬虽平安诞下一子,终因过于孱弱而香消玉殒。想到《后拾遗集》有和泉式部一首和歌:“若为相思,可见心魂亦如川泽流萤,游离我身。”似乎是恋人音信杳无之际,独往贵船神社拜谒,见御手洗川中流萤飞舞,因有此歌。贵船神社是鸭川发源地,清泉石上,山川秀美,密林蔽日。进山途中有“恋之道”,有和泉式部此句歌碑。

绕过纠之森,又过贺茂川,于小巷民宅间穿行,到了小川町通与寺之内通交叉处。此属上京区。平安京时即以朱雀大路为中心,东侧为左京,西侧为右京,又将北部呼为“上京”,南部作“下京”。在京都人的方位概念中,“北”是“上方”。如今还能听到略上了些年纪的人有这样的对话:“您这是去哪里?”“到上面去。”

路过妙显寺门前,西面不远是表千家的茶室不审庵,其名来自“不审花开今日春”,是表千家的象征。表千家、里千家、武者小路千家均由千利休所创茶道沿袭而来,只是各成派别。妙显寺是日莲宗大本山,曾受后醍醐天皇敕封。

寺门南面的小巷里有一家旧书店,乍一看很不起眼。典型的町家民居,木格窗,推拉门,二楼的“虫笼窗”——町家建筑二楼的通风窗口,饰以涂过灰浆的纵向细木条,好似虫笼。廊下摆着几只装满特价书的木箱。檐下有一块木牌,写着店号:町家古本はんのき。若不是门口挂着“营业中”的招牌,我真不敢拉开木门,打扰这样静谧的民宅。

这家旧书店很年轻,2009年7月开业,由三人共同经营。他们原本都有自己的网络书店,因趣味相投,就租下一间町家房屋,改造成一家旧书店。三家成员曾有两人中途退出,剩下的一位是中村明裕,又招募来两位同好者。这位中村先生出身福冈县的北九州市,毕业于同志社大学,因为喜欢京都的宁静闲散,遂定居于此,已经过去十二年。这日我打开木门,柜台里侧身坐着看书的人正是他,朝我点头招呼,又低头阅读。

玄关狭长空间内有几排书架,有各类文库新书,无甚特别,定价也不低。倒是关于旧书收藏的一系列单行本、文库本很有趣,也比别处见到的全面。譬如福武文库版青木正美的《古本屋四十年》,作者是东京人,高中退学去开旧书店,专志搜集近代作家的原稿、书信以及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们的亲笔日记,曾在《新潮》连载自己的经营心得,办过季刊《古本屋》,写过《昭和少年怀古》一类的书。

町家古本屋的木构门窗、铁皮书箱,与寂静的街区很相契

往内间有一道很高的门槛,搭了块木板,迈步进入,虽然两处并无隔阻,却觉空间感大有变化。内间是店面正厅,靠墙有三排书架,中间一排,疏朗有致。书籍摆放得整齐别致。窗边一排书架是全通透式,并不妨碍细长木格窗外的阳光照进屋内。架上满是关于猫的书籍,光影交错,朦胧温馨,如伊丽莎白(Elizabeth Marshall Thomas)的《猫的秘密生活》、池田叶子的《流浪猫日记》、大佛次郎的《有猫的每一天》。

大佛次郎(1897-1973)是明治昭和年间的小说家,生于横滨,东大毕业,一度任职外务省,也曾翻译过罗曼·罗兰的作品。成名作《鞍马天狗》问世后开始从事专业写作,曾游离欧美、印度各地。极爱猫,写过一篇叫《螽斯猫》的童话,《有猫的每一天》中亦收录此篇。讲的是秋天的夜里,一只小猫对院里的鸣虫兴味盎然,母亲告诉它,不要吃虫子,那样肚子会痛。小猫却想,这么好听的声音,吃下去一定也很美味。在草丛里等着捉虫子时开始犯困,一个哈欠,一只螽斯蹦进嘴里,就这样完全吞了下去。猫肚子里一片漆黑,螽斯以为是漫漫黑夜,镇日长鸣不已,惹得兄弟姊妹十分不满。小猫也没法入睡,母亲只好带它去医院。大夫说要做手术把虫子取出来。小猫一听就吓得大哭,母亲只好作罢。螽斯继续叫着,忽然有一天早晨,却突然安静下来。也许是时已初冬,即使在猫肚子里,螽斯也感觉到季节的变化。小猫终于又可与兄弟姊妹一起玩耍。关于这个故事,大佛次郎说“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章,却是发自内心创作的东西”,并好不吝惜地评价“是我一代之杰作”。他一生照顾过的猫不下五百只,留给夫人的遗言是家里的猫不要超过五只,不要太过靡费。而夫人也极爱猫,并没有遵此遗言。夫人过世后,猫们又转托朋友照顾。大佛次郎纪念馆有一张昭和二十九年(1954)的照片,他含笑蹲在门边,无限慈爱地望着八只颜色各异的猫埋头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