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通俗、经典与商业化

大片《泰坦尼克号》商业上的成功已不待言——当今世界上,文化产业的可能性正在拓展。我看这个电影是在纽约州的首府奥班尼,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二日晚上,与仁斯利尔理工学院的中国留学生强化MBA(工商管理硕士研究生)班的学生一道。说是这部片子是从一九九七年圣诞节开始放映的,到我们看的时候已经历时四个月仍然是场场爆满。在美国看惯了那种门庭冷落车马稀——观众席冷冷清清,甚至一个大厅里只有三五个观众——的电影,看到人们争看《泰》的热烈场面,确实觉得新奇。一位小经沧桑、精通几国文字又在商海中游泳颇有效益的留学生告诉我,他看了电影,觉得震撼灵魂。

这种盛况在美国一直延续到五月初。一些传媒分析说这部电影的成功主要是由于吸引了女中学生,而吸引女中学生的王牌是青春小生演员里奥纳多.迪卡普里奥——他确实长着一副极可爱的模样。到五月中旬,我结束了在康州三一学院一个学期的访问时为止,一会儿是《人物》杂志,一会儿是《十七岁》杂志,更不要说那些电视与电影杂志了,他们竞相把里奥纳多搬上了自己的封面。书店里卖着里奥纳多的专刊,从幼小到长大,有他的各种“玉照”。此外以真实的泰坦尼克号为题材的画刊也出来了,有关《泰》的出版物一直在畅销榜上名列前茅。甚至由于这部片子的走红,和船有关的旅游业也热了一阵子。

后来说是中国也进口了这部大片,说是在中国此片掀起的传媒炒作热浪甚至超过了美国。美国出版的华文报纸略带嘲讽地报道了这一点。其实他们不知道,中国也有精英对《泰》片表示自己的清高与不屑。他们声称自己没有看也不想看《泰》片。好在有几个精英不看也无妨事。你热我也热的情形下,精英的不屑反而显得无奈和酸酸的。《泰》片在中国火起来了,票价比在美国还贵。美国最贵的票是八美元一张,而中国高达八十元人民币,等于九个多美元。而中国的人均收入大概是美国的几十分之一。中国人不买房子不买汽车,大体温饱以后的消费失去了方向,从而消费欲望与能力被高高挂起。任你银行再降利率,百姓们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照旧高储蓄率不误。与此同时,抽不冷子某种消费“突突突”地乱往上蹿,也够绝够邪的了。

窃以为《泰》片的成功不仅在于里奥纳多那个靓仔,他演了许多片子,都没有取得《泰》的效果,相反还被人诟病。关键在于《泰》的配方完全符合一部成功的商业大片的要求:骇人听闻的高投资大制作先声夺人;现代的科技和电影特技令人咋舌;戏剧性极强的故事情节;爱情至上;把影片的主人公放到了最严峻的生死考验关头;令观众叹为观止的巨大场面(有的地方干脆是“人海战术”),包括豪华场面、惊险场面、恢宏场面、庄严场面和灾异场面等;招人喜欢的俊男靓女的不乏激情的表演;一分崇高、一分纯洁、二分善良、半分丑恶、半分叹息、二分令观众干瞪眼的豪华、一分半恐怖、一分正义再加半分虚空——其酸甜咸淡都正可口;而最叫我感兴趣的是它的古典加通俗的价值观念,这种价值观念有极普遍、广泛的覆盖面。

我们有些作家、艺术家,在祖国大陆效应平平,而特别走红于台港;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秋菊打官司》受到大陆观众与老外的好评,却不能见爱于香港同胞。这也与某种配方问题有关,这是另外的话题了,不赘。

这种价值观念说简单了不外乎真、善、美。这三个字已经被讲得很滥,又早在现代、后现代面前过了时。却原来被宣布为过时的东西也还有生命力,有时过时的力量超过了行时的泡沫,这的确发噱。人们恰恰在眼花缭乱、日新月异的思潮冲击当中,钟情于某种相对稳定乃至古老的东西;人们渴望着某种“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古典与永远。以为人愈进化就愈是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恐怕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永恒与古典之一便是男女之情的热烈与纯洁,包括对世俗的门第观念的否定,对浪漫与自由境界的向往——理想。片中也有对大自然例如大海的敬畏、服膺与热爱,对尽职尽力的恪尽职守者的尊敬,对临危不惧特别是先人后己的道德勇气的张扬,对人的尊严的肯定——即不愿意把人的弱点写得太淋漓尽致、太丑陋,不愿意把人写成狰狞残酷的怪兽。这些老一套的观念,从莎士比亚到莫里哀,从关汉卿到曹禺,其实是没有什么歧义的,几乎是人类所共享共识。

也应有不同之点,因为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一大特色是反淫防淫,《泰》片最不符合我国国情之处当是罗萨与杰克的“苟合”,不知道在中国上演的时候是不是对这一类涉嫌污染的地段有所剪裁。不知道中国农村里能不能接受罗萨与杰克做爱这种“丑死了”的镜头。当然,男主人公杰克站在船头自称是世界之王(后来该片导演詹姆斯.卡梅隆在领取奥斯卡金像奖时也用了这句台词,他举着金像喊道:“今晚我是世界之王!”),也与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不合,中国人提倡的是谦虚,是做老黄牛与螺丝钉,一个小娃子竟敢称王称霸,那岂不是作死!

真善美的范畴很古典(classic,一译经典)也很通俗。包括影片对下层大众的同情与对装腔作势的英国贵族的嘲弄(几乎达到了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毛主义”式的结论呢),其实也并没有脱离开古典加通俗的路子。中国传统戏曲里也鞭挞嫌贫爱富嘛——也许正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嫌贫爱富太多了,才更需要为贫而壮志凌云的人出出气。这里边当然有美国人的特色,他们对等级观念、贵族门第观念特别反感。他们的影片中的英雄起点也许是窃贼(《风流女窃》),也许是海盗,也许是妓女(《漂亮的女人》),更多的则是无业游民、流浪汉。这就与狄更斯的高贵出身,误入下层,终回高层的故事编法不同。

《泰》片这一点表现得很尖锐,甚至还让丰满可掬的凯蒂.温丝莱德饰演的女主角啐了高贵的浑蛋一脸唾沫,使练啐唾沫一节也有了着落——叫作各种细节一点也不糟蹋——这种手法也符合古典加通俗的原则——叫作长了卑贱者的志气,灭了高贵者的威风。但他们的这种大众意识与我们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人民大众立场搭不上太多的界。这无非表达一种“亲民”的倾向,不知道算是“媚俗”还是“媚民”,这后一“媚”似乎是越南劳动党在六十年代反右倾时提出来的。依常理,讨好大多数或者说得严肃一些叫作争取大多数,这既可能是商业化的规则、手段,也常常是任何一种社会功利的考虑者,例如政治家之所以为政治家之所在。在大众面前灰溜溜、酸溜溜乃至恶狠狠的,是否就反衬了自己的一定超庸拔俗?这很可疑,倒说不定是一种心虚和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心态的流露,更难以成就什么社会贡献。当然,以大众、小众作为判断是非美丑的唯一标准也蠢得可爱复可悲。我们不能肆意否定小众化的“精品”,正如我们不能不面对大众化的经典——例如莎士比亚和《红楼梦》,甚至也可以正眼看一下艺术成就有争议但确已红遍全球的《泰坦尼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