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一世界(第2/2页)

院子对面坐北朝南是三间高大的正房。这房间的尺寸是有一定之规的,定这个规矩的并不是人,而是太阳。冬至这天正午,老人若是坐在堂屋正中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暖洋洋的太阳要能正好照在膝盖上。到了夏至这天的正午,几乎直晒的阳光会顺着高高房檐落在门口,却不能进屋。用这个标准算出房间的进深,画方了就是规规矩矩的一间房。

堂屋的两扇木门顶天立地。里面布置得庄重大方,正中靠墙的条案上常常摆放着成套的掸瓶、帽筒,中间座钟的嘀嗒声度量着宁静的时光。这里是四合院最重要的场所,家人聚会和节日祭祖都在这里举行。左右两间房的前脸儿窗明几净,不高的窗台上镶嵌着整面雕窗。这样既保障了屋里能享受到充足的阳光,又可以让安居其中的老人不出屋就看见院子的每个角落。对于作为家长的老人,这个院子里是无所谓隐私的。

东西两侧的厢房也是三间,门窗都朝着院子当中,通常都是儿女住着。按照“左”为上的传统,东厢房往往比西厢房略大,这也保证了两厢的门并不直接相对,但从采光来说又是西厢房要比东厢房住着舒服。东厢房大多会做厨房兼餐厅,供一家人享受围炉之乐。西北风一吹,房顶烟囱上的炊烟正好被吹出院子,飘在胡同里。

四合院里的生活曾经是一门世俗的艺术,可俗得那么雅气。那一方温暖的天地让人觉得亲近,正像一首带着京韵的淳美童谣,俗得那么有味道。

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大部分四合院不再专属于某一户人家,而是变成了住进几户或是十几户居民的大杂院。那种原本对外封闭对内透明的建筑结构让居住其中的人们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大家庭的感觉。“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几户人家共同营造出一种新型的生活气氛——相安无事,融融乐乐,又相互帮衬。缺盐少油可以到隔壁去借;临时出门可以托付一声让对门大婶子帮着看门;谁家有个事儿邻居们都会伸把手。三伏天,家家支张小桌子在院子里吃饭;大年三十,相互拜年送饺子……大家相互尊重过着各自的日子,共同度过了太多的艰辛。白天的院子自由出入,天黑以后照例要关好街门,顶上门杠。那时的院子虽然没有了从前的宁静,倒也还算整洁,因为是各家各户轮流打扫卫生。院子的结构基本没有大改,只是各家窗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接出来一间小厨房。

1976年地震之后,院子里开始搭建起形形色色的抗震棚,而后又演变成红砖盖的简易房,并且渐渐占满整个院子。屋顶裂了缝的清水脊索性拆了改成水泥瓦。垂花门围上墙成了住房。甚至连宽敞的门洞里也能搭出一间小屋娶媳妇用。只剩下一条窄窄的小道从院门口弯弯曲曲连接着各家各户的门。那感觉并不能叫曲径通幽,而只能叫憋屈。

尽管衰败,但大部分院落的大结构还在,明眼人还能看到骨子里当初那份从容的气韵,边边角角上残存的砖雕和磨砖对缝的墙面也还流露着往日的神采。

也就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随着大规模的城市改造,上千条胡同里十几万个大大小小的四合院,在为这座城市服务了一两百年之后,被当做危旧房彻底推平了。那些院落里曾经的居民永远离开了院子,怀着复杂的心情搬到了四环、五环以外新建小区的单元楼。四合院里所特有的从容与怡然,成了永远的北京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