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这11天是她的谜。

“11”,似乎也是克里斯蒂一生的谜。如果可能,我们仔细研究她的生平和作品,还会发现她一生中有更多的“11现象”,我不一一道明,故作悬疑,也许是克里斯蒂的小说之于我的后遗症吧。

2008年3月15日口风欠紧的钱德勒

“你的口风不够紧,话太多,表现欲太强。”

这是一个被跟踪的女人对一个跟踪她的私人侦探说的话,侦探叫马洛,久闻大名了;女人的生活复杂,过多的愿望给她带来了重重麻烦,为了减少麻烦,她反复更换名字,像个秘密特工一样的。她的努力起到了作用,把我搞糊涂了,记不得她的名字。好在我没有忘记她的“家”——小说的名字——《重播》。这是雷蒙德·钱德勒最后一部小说,出版于1958年。第二年,上帝没有让他自己动手,主动带走了这位曾几度试图自杀的作家。我想象,钱德勒走的时候,床头可能放着的东西有酒杯、烟斗、眼镜,还有一本新出版的《重播》。那时候还没有照排技术,书籍都是铅字油印的,墨迹味很浓。有人说这叫墨香,其实那不是香气,而是有点臭的。

兰花浓郁,扶桑略臭。墨臭是扶桑百分之一的臭,只能说是略略臭吧。你不可以把浓郁的兰花香说成臭气冲天,但在心情好的情况下把略略臭的油墨味说成有点儿香,不是不可以的。我不论在任何时候捧读钱德勒的小说都会变得开开心心的,好像有朋自远方来。这时候你说墨迹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一定不会反对的。这是个心理感应问题。心不是科学仪器。心是反科学的。墨香阵阵,那暗示着我们沉浸在一个令人心花怒放的虚拟的国度里。《漫长的告别》,《重播》,《湖底女人》都是这样的国度。我猜测,《长眠不醒》,《再见,吾爱》,《简单的谋杀艺术》,都可能是这样的国度,因为它们都出自钱德勒一人。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钱德勒不是无可指责的,他的问题正如《重播》的女主人公对马洛侦探说的:口风不够紧,话太多,表现欲太强。钱德勒年轻时写过诗,具备诗人应有的一些毛病,比如嗜酒,好色,愤世嫉俗,落拓不羁,爱较着劲地说一些彰显诗意的漂亮话。这些问题或特征马洛身上都有,这注定钱写的是另类的侦探小说。传统的侦探小说往往以写复杂的案情为己任,侦破复杂的案情需要过人的智慧,似乎还需要对传统的文学进行反叛,要紧紧围绕案情,不要三心两意,不要文学的修饰和诗意。钱笔下的马洛不是传统的侦探,不是福尔摩斯和波罗,坐怀不乱,智力过人,既圣洁,又英明,像下凡的天使,了无常人的局限和缺陷。马洛不同。马洛是个常人,好酒,好色,活色生香,表情丰富,内心有世俗生活的得意和挫败,目光里有女人,花草,家具,街道的景致,小鸟的啁啾,乃至天空的颜色……看钱德勒的小说,我的注意力时常被他别致、精到的比喻,准确、夸张的修辞所吸引,而忘记了案情的发展,故事的跌宕。史上只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写侦探小说,就是爱伦·坡。对于爱伦·坡,我们并不乐意把他归为侦探小说家,似乎这样就有损了他崇高的文学地位似的。但自有了钱德勒,这种顾虑正在销蚀,因为钱德勒不容置疑地改变了侦探小说业有的枯燥、空洞的形象。钱德勒把单调的侦探小说写得丰润又迷人,紧张又柔软,扣人心弦又诗意绵绵,跟我们常见的正统文学别无二致。

我一直在寻思,小说的好看与耐看之间应该有一条可以沟通的暗道,所谓龙蛇一身,雅俗共赏。钱德勒无需寻找,上路就踏上了这条暗道,独树一帜,独步天下,为此博得了包括艾略特、加缪、奥尼尔等文学大家的盛赞。这当然是他的幸运,但除了小说,他的生活似乎一团糟。酒精、烟碱、焦油、失业、纷争和一个大他十八岁的女人陪伴他度过了混乱、困难的一生,死了依然难以结束这种多舛多蹇的薄命,落户在南加州圣地艾哥的希望山公墓,与一群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长相守。天缺地补。太满遭损。上帝给了他一个小说家难得的荣耀,又拿走了他许多,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2008年6月8日

再看看茨威格

我最近迷上了色彩,把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译林出版社2003年再版)带回家,完全是因为它鲜艳的封面诱惑了我。这本书我早就有,而且对它满怀敬意,因为我就是读着这本书开始写小说的。在很多作家把茨威格原有的文学影响挤到一边时,我一直默默珍爱着他,把足够的敬意留给他。有时候我也想,我这样对他是不是过于感情用事了。但这次重读,发现茨威格还是值得尊敬的,也许他的文学趣味有些老化,但他的文学能力绝对不容置疑。

这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里面收录了作家一些名篇,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热带癫狂症患者》、《家庭教师》。尽管现在我对文学的欣赏力比二十年前“品位”高得多,就感受力来说又明显麻木多了,但这次重读仍然叫我震惊,让我佩服。他小说有种少见的令人窒息的文学密度和强度,随便读一篇都使我强烈地感到作家内心极其的丰富、敏感、脆弱、善良,而这些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我相信作家是靠内心生活的人,内心寡淡的人当作家属于先天不足。现在我认为,茨威格在被我们淡忘,不是他小说也不是我们的文学能力出了问题,而是我们耐心出了问题。卡夫卡说,他因为没有耐心被逐出了天堂,因为没有耐心,他永远无法返回天堂。

2004年3月25日

此文给C(两题)

C的奇思

多少年来,C一直在思寻一种东西,这东西的特点是:没有自己的诞生时日。人们告诉她,具有这般特征的东西人世间是没有的,她漫长而痛苦的寻找也让她领悟到了这点。空中、地上、地下、海底,生存着无数的生灵万物,可要从中找寻出一样她思念的东西——没有诞生时日,却令她感到是那么困难。

也许要使某一做到无穷无尽,变成一种永恒和无垠——就像时间和罪恶,并不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人类也不乏这样的追寻者,比如德国物理学家孜孜不倦的永动机,中国古人梦想长生不老的仙丹,博尔赫斯笔下的无垠的书——沙之书,等等,不一而举。但要使某一做到没有起始,没有诞生时日,这似乎连想都是不可想象的。这种可怜的野心勃勃的愿望,我们也许只能在《囡书》中看到。但《囡书》,谁都知道,这是一本荒僻的书,它从来只有一本,而且只有一人能解读,而此人早已尸烂。所以,《囡书》就像一把特殊的、只配有一枚子弹的枪,当这颗子弹砰的一声穿出枪膛后,枪身也就像被子弹击毙者一样,成了一块报废的尸物。有人说,你想读懂《囡书》,这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而又困难的事,也许要比创造没有起始、没有诞生时日的某一不会容易一点。这么说来,C的愿望确实是稀奇的: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甚至要叫人笑掉大牙。因为,这确实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