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2007年3月21日

杭城的一片锦绣

因为是富阳人,反而失去了杭州——从那个傍晚,我从车站登上火车远走,杭州就成了我回乡的一个中转站,一个路标,在车窗里看看而已,多少年,多少次,都不曾落过脚,下过榻。一晃眼,那个傍晚已是二十六年前的傍晚,我的身心至少也有了两位数计的变异。其中一变就是:这两年我开始在杭州城里频频落脚,下榻,逛大街,交朋友,品美食。都说杭州这些年变化极巨,我因为没有过去,没有比较,感觉不到它的变化,只觉得它是我喜欢的那种城市,不喧嚣,不浮华,安静,自然,悠闲,温软,湿润,也不失新潮和现代化。这是不容易的,是走钢丝。国内很多城市总是在现代与自然,宏大与局部,快与慢,软和硬,新和旧之间失调,乱了方寸。杭州没有。在杭州城里走一走,逛一逛,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在这里、那边看到或尝到一两处让你的脚步慢下来,心思静安起来的地方。

纯真年代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纯真年代是个书吧,三层楼,从一楼到三楼,入目的不是书,就是读书人。两年前,我第一次走进纯真年代时,想起了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一句话:她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离开时已是深夜,坐在出租车里,我又想起一句话:读书有什么意思,那是不读书的人不知道的。现代人打发时光的渠道越来越多,书籍在离我们远去。如果远去的仅仅是书倒也罢,问题是不那么简单,因为——书是我们的岸。

诚然,人有各种需要,我们的内心天生地需要柔软、温暖、交通,我的体会是,读书是达成这种需要的佳径:随时随地都行,而且永远不会裂变。没有人能终生温暖你,父母要去世,子女要走散,友人要反目,给你爱的人要对你生恨……世态炎凉,酸甜苦辣,情到深处人孤独。人间,因人而暖,也因人而凉。混迹在茫茫人海中,我时常有一种盲目的恐惧和惭愧感。一种无可名状、驱之难散的不安和不祥,如影相随,梦牵魂绕,令我无所适从,茫然迷惘。好在人类留下了那么多书,自成一个世界——包含了现世的一切,又与现世的一切若即若离,有开有合——仿佛水中月,仿佛一切都在玻璃的另一边,看得见,摸不着。这种感觉妙不可言,妙趣横生。而要品味这种感觉,这种人生,提前是你必须爱书,读书。黄庭坚甚至感叹说:三日不读书,照镜则面目可憎,交友则语言无味。一个语言无味的世界无疑是僵硬的,不适宜人生活的——尽管如此,但不读书的人数还是与日俱增,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个时代,物质已经充满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心灵已无深度和宽度可言。心灵只是心脏,血流不止,跳动不已。

仅此而已。

纯真年代,顾名思义,是对这个时代的反抗和不苟。有点不合时宜。有点堂吉诃德。而这正是令我最温暖和感动的,置身其中,有一种收获感。一种熟悉的安全和亲近感。似归到了故地,如回去了愿望中。

她是那种给人以亲切和安全感的女人,记不得她是不是有两只酒涡,反正她脸上总是天然地挂着浅淡的甜美的笑容。微波轻送的涟漪。她是静的,笑不露齿,言而有音无声,言谈举止,举重若轻。有点大家闺秀。她是温软的,从你身边静静地走过,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柔软和温度。一种友好和亲随的温度,有点纯真年代。她是雅致的,穿扮庄雅,艳而不俗,妆而不腻,雍容得体。有点人到中年的淡定从容。认识一下吧,她姓朱,名锦绣,是纯真年代的老板。老板这词太俗,跟她不配,就叫她主人吧。幽默一下,也可以叫CEO。时尚的叫法。据说,纯真年代,从冠名开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默默无名,到名满天下,都是她在盘算经营。我们没有做过深谈,但若要认知她,似乎也无需作甚深谈。或者说,深谈是从你进门的一刻就开始的。

文如其人,店若其主。

走进纯真年代,主人的精心和经心,品味和格凋,讲究和追求,随处可见。屋子本是二层的,但在恰当的地方做了恰巧的改造,平添了一层,且不易觉察。浑然天成,有点妙手回春的意味。大布局有开有合,小布置有情有调,内容有吃有喝,还有看的、听的、玩的。螺蛳壳里做道场呢,梅花桩上比武艺呢。更难得的是,这道场做得那个较真劲儿,可谓非同寻常,楼上楼下,高凳低椅,软位硬座,雅座素位,长台方桌,以至情侣小桌,分片划区,应有尽有。你可以一门静心读书,也不妨独自闲坐,也适宜交友论道,喝茶吃酒。高谈阔论也罢,轻言细语也好,抑或幽思神往,总是能够各得其所。这是主人的匠心独具,也体现出主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度和风范。来的都是客。文人墨客名堂多,不砌个七星灶,招不来各路神仙,来了也留不下意。而纯真年代的留言册里、板壁上,左至名闻遐迩的大家,右至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无不留下了墨迹和真容,嬉笑怒骂,情深意长。

这是另一番锦绣,是锦绣女士用不倦的笑容和时间针织出来的,也是她应得的回报。

我去过两次纯真年代。

第一次是两年前,没有上楼,只是在楼下,坐在长桌边,与友人品茗喝酒。酒是本土啤酒,茶也是本土的。龙井。友人有地主李杭育、锦绣的夫君子潮兄和曾经的地主、现在《收获》供职的王彪兄,我和阿来算是客人——严格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客人,因为我的家近在咫尺。任凭漂泊多远、多久,富阳的山水、故事总是在心里盘着,漂流不走,飘散不掉。因为是第一次,人头不熟,加之生性腼腆,我几乎没说什么话,也没上楼转转。我一边喝茶,一边听着音乐,不时从一个书架转到另一个书架。书多半是文艺书,几乎古今中外的名著和友人的书都伸手可及。我翻看了几本书,初次见面的生涩时光也就轻而易举地迈过去了。告辞后,我觉得身上带走了一裘书香,诱惑我再访。

再访的时间很近,就在月前。这次见的人很多,因为在搞一个联谊活动。人都是圈子里的人,都是靠读书、写作滋润生活的,见面自然熟,气氛很好。这一次,我是转遍了楼上楼下,与子潮和锦绣夫妇都有交流。其间,我还是忍不住问子潮兄,生意怎么样?我这么在乎这个问题,是因为我真正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我希望它生意好。子潮告诉我,生意好是不可能的,也不指望,因为开它也不是为了做生意。淡淡几句,窃以为子潮兄是个大款,扎个场子让大伙暖身子。读书人越来越边缘,只有自己互相温暖了,这就是这个年代——不是纯真年代。纯真年代独立于一个不纯真的年代里,我想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主人钱很多,二是主人把钱看得很轻。轻看钱是一种境界,我敢说现在这种人少,远比有钱人少。现在的人都迷恋钱,迷恋物质,所以这种境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很少。稀有动物。以致我在替子潮兄做二选一时,想当然地选了前者。因为选后者,胜算的几率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