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鞑靼荒漠(第2/2页)

  而那突出的、使我惊骇的,仍然是他的歌唱,我怀疑,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唱完了自己能唱出来的所有的歌,无论是在江水边织网,还是在孔雀与鹅群之间嬉闹,他都张开嘴巴涨红了脸,但那还算不上奇迹,奇迹发生在另外一个涨水之夜:这一晚,天降大雨,我再次被莲生的歌声惊醒,打开窗户,借着闪电,看见他正全身上下湿漉漉地守护他的乌托邦——为了菜地里的新芽不被摧毁,他将自己的被褥高悬于树木之上,而他自己,和新芽们坐在一起,放声歌唱,嗓音粗涩,曲调生硬,那些歌词就像是一块块石头般从他的胸腔里迸了出来,但它们又分明像匕首般刺破了夜幕,看上去,全似一个苦役中的小小十二月党人。

  我突然感到一阵厌倦,那厌倦只针对我自身:如果我能哭,我就会哭着告诉莲生,其实,我也在漫无边际的鞑靼荒漠中,但是,当我想起荒草、京剧和往事,而你已开始张开了嘴巴,我为什么就不能告诉你,其实,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即使从荒漠逃到荒岛,我也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每日的写作,无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发呆与痴狂?

  是啊,在我们眼前,或有一片荒漠,或有一座荒岛,我们的肉身与心魄只能任由其包裹与浮沉,即使借我们一双翅膀,我们也飞不进豌豆花的花蕾。我们到底能怎么办?卡夫卡说,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海德格尔说,人仅有一个世界是不够的;苏东坡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耶和华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唯有你,我的小弟兄,你说:“我想过了,我要动起来。”

  ——就是这样,即使在风雨如磐的后半夜,你也可能遭遇自己的定数:它是命定的闪电、歌唱和新芽,它是命定的小弟兄,小弟兄会对你说,我想过了,我要动起来。什么都不要管了,走上去,抱住他,哭出来,因为他是你鞑靼荒漠上的小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