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6页)

 

钢铁的炉腔,先前是柴堆,
燃烧着她火蜥蜴的烈焰,
冰冷的水流穿过,将它变成潮水的悦耳竖琴。

 

我们的确在这里进行了一次水下旅程,尽管韵脚并不出色(我们又遇见了我们的老朋友“竖琴”〈lyres〉),可这一诗节的出众之处却在于其视觉内容。我们显然身在轮机舱,整台机器在海水的折射中微微颤动。这一诗节的出彩字眼其实是“火蜥蜴的”(salamandrine)一词。除了其神话学和冶金学方面的内涵之外[16],这个四音节的、蜥蜴般的修饰语还能奇妙地让人想起与水截然相对的另一种物质,即火。火熄灭了,却似乎在折射的维系下继续燃烧。

在“冰冷的水流穿过,将它变成潮水的悦耳竖琴”(Cold currents thrid, and turn to rhythmic lyres)一句中,“冰冷的”(cold)一词使这种转化显得更为突出。但就整体而言,这行诗之所以十分有趣,却是因为它似乎含有一个关于此诗创作过程的隐喻。表面上,更确切地说是在表面下,我们看到了波浪涌向海岸(或海湾)的运动,后者看上去就像是竖琴的琴身。因此,波浪便成了被拨动的琴弦。动词“穿过”(thrid)是thread的古体(或方言体),它不仅将声响和意义的织物从一行传至另一行,同时还在音调上让人意识到这一诗节的三角形设计,即一段三联句。换句话说,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从“烈焰”(fire)到“冰冷”(cold)的发展过程,就是一种能显示出普遍意义上的艺术家自觉意识的手法,考虑到此诗所体现出的面对大悲剧的处理方式,这更能暴露出哈代的自觉意识。因为直率地说,《两者相会》缺乏“热烈的”情感;考虑到遇难者的数量,在这里表露出这样的情感似乎是合适的。而这却是一首地地道道的非感伤诗作,在第二诗节,我们这位诗人暴露出了(很可能是无意之间)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一张张镜面上,
原本映着达官显贵,
如今海蛆蠕动,丑陋黏滑,无声冷漠。

 

我相信,正是因为这一诗节,此诗才获得了社会批判诗作的名声。这里自然有社会批判成分,但它却是最次要的一点。泰坦尼克号的确是一座漂浮的宫殿。舞厅、赌场、客舱本身就是穷奢极欲之体现,它们的装潢富丽堂皇。为了传达出这一点,诗人使用了动词“映着”(to glass),这个动词既可使奢华翻番,同时却也泄露出了奢华的单维性:它浅薄如镜面。不过我认为,在哈代先生描绘的这个画面中,他所关注的与其说是戳穿富人的假面,不如说是揭示目的和结果之间的差距。海蛆在镜面上蠕动,这里所体现的并非资本主义的实质,而是“达官显贵”(the opulent)的对立面。

那一连串描写海蛆的负面修饰语向我们透露出了关于哈代先生本人的许多信息。因为,人们要想理解负面修饰语的价值,就永远要试着首先将它们用于自身。作为一位诗人,更不用说作为一位小说家了,托马斯·哈代可能不止一次这样干过。因此,这里的一连串负面修饰语就可以、也应该被看作是反映出了他对于人类之恶的等级划分,最深重的罪恶排在最后。而在这一行的最后,而且还处在押韵位置上的就是“冷漠”(indifferent)一词。这使得“丑陋”(grotesque)、“黏滑”(slimed)和“无声”(dumb)都成了次要的恶。至少在这位诗人看来是这样的。人们不禁会想,这一语境中对“冷漠”的谴责或许是指向诗人自己的。

 

博取欢乐的珠宝
本为刺激感官,
如今黯然静卧,所有的光泽都已消逝。

 

此刻或许是时候了,可以指出我们这位诗人在这里采用的这样一种一帧接着一帧的类似电影的手法,而且他如此行事是在一九一二年,远在电影成为每日的——更确切地说是每晚的——现实生活之前。我记得我在什么地方说过,发明蒙太奇手法的是诗歌,而非爱森斯坦。若干一模一样的诗节在同一张纸上的垂直排列就是一部电影。两三年前,一家试图打捞泰坦尼克号的公司曾在电视上播放了一段他们拍摄的沉船录像,那些镜头就很像我们在这里谈到的东西。他们看重的显然是船舱里的东西,其中可能还有约瑟夫·康拉德刚刚完成的一部小说的手稿[17],作者当时借助这艘邮轮把手稿寄给他的美国出版商,因为这艘船除了其他的长处外,还是一种速度最快的邮政运输工具。镜头不停地在船舱里来回绕圈,被各种财宝散发出的味道所吸引,却一无所获。托马斯·哈代的活儿却要出色得多。

“博取欢乐的珠宝”(Jewels in joy designed)一句中的两个j和两个s的确熠熠生辉。第二行(To ravish the sensuous mind)中三个嗖嗖作响、嘶嘶有声的s也是如此。不过,最佳的头韵用法还是出现在第三行(Lie lightless, all their sparkles bleared and black and blind),在这里,“刺激感官”的音调趋平,而诗行里所有的l均在“光泽”(sparkles)一词中劈啪爆裂,在“已消逝”(bleared and black and blind)处将珠宝变成了此行结尾时泛起的无数气泡。头韵就这样在我们的眼前自我消解了。

较之于在这一行里读出关于财富之短暂易逝的布道,更值得我们去做的就是去赞叹诗人的别出心裁。即便诗人的确想布道,他的重点也应该是悖论自身,而非社会评判。写作《两者相会》时的托马斯·哈代如果年轻五十岁,他或许会稍稍强化此诗的社会批评锋芒,虽说也未必一定如此。但他已经七十二岁,自己也衣食无忧。在泰坦尼克号沉没时丧生的一千五百人中还有他的两位熟人。但在他的水下旅程中,他并未去寻找那两个人:

 

双目圆睁的鱼儿在近旁
凝视镀金的齿轮,
它们问:“这自负的家伙在这里干吗?”

 

“凝视镀金的齿轮”(gaze at the gilded gear)显然纯粹由于头韵的惯性方才步入此节的第二行(作者在考虑上一个诗节的写法时也许曾想到其他一些词组,这个词组只是那些副产品之一),这一句描述了那艘轮船的华丽外表。这些鱼似乎游在舷窗之外,放大镜一般的效果就由此而来,它使鱼儿的眼睛大如圆月。但这一节里更为重要的却是第三句,它是整个呈示部的总结,是整首诗的主题思想之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