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第4/11页)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5]于世外矣。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6]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

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

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

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译文:

人生的坎坷到底是怎么来的呢?往往都是自作自受。而我则不是,我为人感情丰富,极重承诺,豪爽而不喜欢受约束,结果却因为这些而被拖累。我的父亲稼夫公为人慷慨,豪侠仗义,喜欢急人之难,成人之事,比如帮助别人嫁女儿,抚养人家的孩子,像这样的事举不胜举。挥金如土,多半是为了帮助他人。我们夫妇在家里居住的时候,偶尔急需用钱,也不免得典当些东西。开始还能东拼西补,后来慢慢就难以支撑。俗话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首先是引起小人的非议,后来同室的人也开始讥嘲。“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真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啊!

虽然我在家里是老大,但在同族排行中却只是老三,所以家里上上下下的都喊芸为“三娘”。后来,有人忽然喊她“三太太”,开始是戏喊,后来就渐渐成为习惯,甚至不论尊卑长幼,都以“三太太”来称呼她,这大概是家庭要有什么变故的征兆吧?

乾隆乙巳年(1785年),我随侍父亲供职于海宁(浙江海宁市)衙门。芸常常在家信中附带她寄给我的私人信件。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就说:“媳妇既然能写信,以后你母亲的家信就让她来代笔吧。”后来家里偶然有闲言碎语,我母亲便怀疑是芸叙述事情不恰当,就不让她代笔了。父亲看到后面的来信不是芸的笔迹,就问我:“你媳妇生病了吗?”我立即写信询问,结果很长时间都没有回音。父亲生气地对我说:“想来是你的媳妇不屑于代笔吧!”芸对此一直不作解释,直到我回家后问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我想向父亲解释,芸赶忙制止我说:“我宁可让公公谴责,也不想让婆婆不高兴。”结果直到最后,这件事都没说清楚。

乾隆庚戌年(1790年)春天,我又随侍父亲到了江苏扬州邗江做幕僚。父亲的同事中有个叫俞孚亭的,带着眷属住在这里。父亲曾对他说:“为人一生的辛苦,常在客居异地他乡之中。我想寻找一个能照顾生活起居的人都找不到。做儿女的要是能体谅老人家的意思,就应当在家乡寻找一个熟悉乡音庶语的人来。”俞孚亭将此事转告了我,我就写了封密信给芸,请她代父亲物色一名小妾,后来找到一个姓姚的女子。芸对此事能否成功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敢先告诉我的母亲。等这名女子来了后,芸对母亲托词说是邻家女过来游戏的。等父亲命令我将这名女子接到他办公的官署后,芸又听了别人的意见,对母亲说这女子是父亲本来就中意的人。母亲见了这名女子后说:“这邻家女不是过来游戏的吗?为什么会娶她?”为此,芸就失爱并得罪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