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瓢黎爷(第3/5页)

犯人中家境好的不多,因此每月来探监的,往往多是经济犯和职务犯之类的家属。没人探监,就意味着没人给他上账,小卖部的烟卷和零食,便也与他无缘。因此每逢探监日,值班外的各个犯人都放假,大家也不知家里是否来人,但都要换上干净的便衣(非囚服),守在监舍里等着外面的传唤。

我暗中注意到,每次黎爷都换上了他那一套难得合身的绒衣,装着没事地在监舍独自玩牌。直到探监结束,也没人来叫他的名字,他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悄悄脱下绒衣换上囚服,继续去加夜班。探看我的人稍多,有时便把香烟整条地塞进他床下那日用箱子里。他回来看见,总是苦笑着对我嘀咕一句:你环境好啊,这年头,坐牢都得要有环境才行。“环境”是犯人之间说的牢话,意即家境抑或社交不错。

终于轮到黎爷有事向我开口了。他把我拉到一边,亲手给我点烟,忽然笨嘴笨舌地说:请你帮我写一封信。我问写给谁,写什么,他又有些羞于启齿的样子。最后沿山沿岭一大圈说完,我才基本听明白——原来他有家,他犯的是严重的故意伤害罪,还有十来年刑期。他希望妻子跟他离婚,不要再等了,更不要去南方打工。他说只有你能帮我把这意思说明白,反正就是要离婚,但是又不能伤害她,她是好人。再说,女人去广东深圳打工,能有什么好事,你看报纸上怎么说的。唉,都是我害了她……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内心,想到刑期漫长,与其日夜相思煎熬,还不如离婚为佳。人在绝境中,没个念想反而活得简单。更何况也要为对方着想,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本也是古理。我把我写好的信给他,他要我念给他听,说是认不完那些字。我念着念着,一向面无表情的黎爷,忽然背身咬着食指抽泣起来。他那肥大的身躯,把头埋进墙角颤抖,压抑的抽泣如虎啸山林,呜呜作响。我去拉他的手指,却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渗出血来。

一来二往,我和黎爷成了“桥子”(牢话中铁杆搭档的意思);在队里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肃然起敬。

那时的我,虽然表面上装得坚忍不拔,但内心却也悲苦。我常常对他说——传我一点手艺吧,以后出去没工作了,也可以去应聘一个厨师干干。

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就别来抢我们厨帮的饭碗了。一方面又说——灾年饿不死伙夫,艺多不压身,学一点这些也好。按他师傅的话说,自古就有儒厨一派,比如什么苏东坡啊袁什么枚啊,都是读书很高的人,但也都是厨帮的前辈,他们都要敬着香火。你学问再高,还是得吃饭。会吃的能把观音土做出糍粑味,不会吃的海参燕窝不如狗屎香。

也是闲得无聊,我没事就开始向他请教起厨艺来。他戏称我们这叫作嘴巴学武——因为没有具体的食材演练,就靠嘴巴传艺,至少在厨帮来说,纯属歪掰。但即便如此,我也经常被他说得口水滴答,饥肠寸断,恨不得立马越狱出去饱餐一顿,再回来投案自首。

有天说烦了,我说黎爷,你抖搂的都是可望而不可得的一些菜谱,这个使不出你的手段来,有本事就拿眼前厨房仅有的这几味材料,做出与人不同的滋味,那我就算服你确有真传。他打眼一望,案板上只有黄瓜。他说那就做一盘拍黄瓜吧,我做一盘,你自己或者请张师傅也做一盘,调料就厨房这些,也没别的,比比就知道高下了。

于是我便去和老张精心准备,犯人食堂的调料确实不会超过四味。很快各自做好,请队里一帮伙夫来匿名品尝——不说哪个是哪个做的。大家吃完,都说那一盘好,翻开盘底,果然是黎爷的。连我自己也吃出明显区别,便有些好奇。询之,黎爷说:拍黄瓜是家常菜,诀窍尽在一拍中。你们用铁刀拍的,所以黄瓜上沾有铁腥味。我用木板拍的,黄瓜的清爽皆在,差距就在这里。另外,都有盐、辣椒和大蒜,你们的大蒜是剁的,我的还是拍的。你们放的是油泼辣子,我撒的是干辣椒粉。怎么样,就这一道,足够你们一辈子受用无穷了。

我其实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些稀奇八怪的微妙之处,觉得中国饮食文化的精深,全在这些细微的民间经验里。比如他对我说,烧制卤肉,都知道五香八角之类的,但真正的关键,却在锅盖上。不盖锅盖肯定比盖了的差,金属塑料锅盖肯定比木锅盖差,一般杂木的锅盖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锅盖,肯定远不如用了一辈子的老锅盖——因为百年老汤的那熏香,全在这木质里藏着。热气蒸腾,被锅盖压着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肉缝。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叫什么病入膏肓,反正就这意思吧。

跟黎爷谈烹调,即便在那样的生命中的灾年,依然还是一份意外的享受——当然,也是一种折磨。就跟夜里其他犯人爱谈性话题一样,每每谈得饥肠辘辘,中宵恍觉蛙声一片。

伙房队偷肉吃,是监狱的惯例。队里的干警深知这是伙夫们的特权,往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来说是到了开荤的那一天,厨师会先留下一块好肉,单独烹调了留给自己队友,其他犯人吃另外的大锅菜。伙房队更大的神通,则是偶尔托送菜的师傅,可以悄悄带进白酒来。

那一阵监狱的劳改产品被美国攻击,经济效益直线下滑,很久没有改善伙食。某日半夜,黎爷偷偷把我从梦中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状,在嘴边比画出一个喝酒的姿势,我立马翻身下床。两人来到厨房的菜库里,关灯锁门,但见地上反扣着一把电烙铁,一个小锅正香气扑鼻地咕嘟其上。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声状,再从怀里掏出两个小二锅头。两人席地而坐,就着锅里的肉烧青椒,对饮起小酒来。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父亲病危,心里难过。老哥也帮不了你别的,也不会说话,这顿酒,是我托了几个队的老大,才帮你偷运进来的;这烙铁,还是借的服装队的。我反正也不想减刑,万一被抓到了,你就一碗都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强迫拉你来作陪的。你还是要争取早点回去,你回到社会还有用,我们这些渣滓,老死在这儿也无所谓了。

我喝着烈酒,吃着热菜,眼角上止不住的泪线竟如岩浆一般烫人。我掩饰着不接他的话茬儿,连闷几大口,压制住心头的烈焰,转头只夸他的菜好。我好奇厨房已经多日不见荤腥,他哪里弄来的这顿佳肴。他神秘地笑道:早跟你说过,灾年饿不死伙夫,你该信了吧。这道菜谱,你不学也罢,反正这辈子除开这里,你再也吃不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