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游击:表哥的故事(第3/4页)

为了杀一儆百,队伍集中观看对这个潜在的叛徒的宣判。他被罚跪在地上,南亚的烈日在雨林中腥热潮红,千山鸟飞绝一般的寂静。一个为了逃避“文革”迫害、曾经怀抱崇高理想的中国青年,却被叛军冷血地击爆了青春的头颅。那一刻,表哥看见了飞迸的脑浆,带着那些缤纷的思想碎片,暴雨般散向异国沃土。他强忍的泪眼突然看见了恐惧,看见了革命的无情和虚无……

似乎是为了考验他的忠诚,他被点名抽出来挖坑埋葬他的兄弟,他一点一点收拾着那些生命碎片。他看见那爆裂的眼珠,绝望地朝向北方,在那迢递千山之外的北方,是他的祖国,是初恋,是倚门终身的老母,和那个同样破碎的乱世之家。天性血勇的表哥,埋葬了他的同胞,同时也埋下了他的愤恨和质疑……

就像当年苏共对中共的“国际主义援助”一样,中国方面对缅共,也投入了大量的人财物力。这场被邻国暗中支撑的内战,令缅甸政府头疼万分。两国原本建交,领导人还得在不同场合见面,缅方一再向中方提出抗议。70年代末,中国大幅度调整外交政策,“独立自主,互不干涉”开始付诸实施。于是缅甸政府军与缅共进入僵持对峙,各自等待变局。

失去经费的缅共游击队,不得不开始了大规模的鸦片财政。眼看罂粟花漫山遍野地开放,表哥和更多知青战士的热血,开始冷却在他们打滚的罪恶土地上,他开始策划逃亡……

他早已失去了和家里的联系,父亲是否出狱,母亲和妹妹哥哥究竟在“文革”中乱离何处,这都是他在丛林中难以想象的事情。他只知道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舅,还在附近的壕沟里,傻傻地保卫着与他们毫不相干的缅共。他深知他的逃亡,可能会带来对小舅的惩罚甚至处死,他不得不寻找机会见到小舅,与他合谋危险的前程。

他们在70年代初的战火中终于相逢,他看见原本懦弱的舅舅,竟然被烽烟熏陶成了一个完全缅甸化了的游击战士。两个滑稽的小排长幸运地还未化作炮灰,木然地握手相看泪眼。他的动议没有获得舅舅的首肯,他认为祖国的内乱,远比这场荒诞的内战更为可怕。他在这里虽然出生入死,但是至少不会再被捆绑吊打。而真正的祖国,却把他们这些海归的华侨视为寇仇,他情愿选择在这里尊严地死,也不愿再回去残酷地生。

表哥只好放弃他的动员,但是他已绝意要逃亡了。然而,新的命令下来,他们要去攻打一个县城。游击队的这次倾巢冒进全线出击,被迅疾赶来的政府军王牌师包围,顿时陷入绝境。无数未经严格军事训练的青年,真正离开山野进入城区巷战时,几乎不辨方向。他们在正规军的炮火下,像野火烧荒一般被席卷而去。表哥带着他所剩无几的残部,凭着他对城市生活的经验,迅疾逃入森林。一路被追踪伏击,战友不断在他身边血肉横飞。他带着轻伤连滚带爬地冲出重围,回到营地休整,开始设计逃亡的路线。

终于轮到他站岗的夜晚,他趁查哨的间歇,什么也没带就直奔原始森林而去。一夜狂奔,路遇野兽,他深深后悔没把枪带上。总算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中缅界河,他不敢经过中方哨所,只好往下游渡河,最后回到了他下放的那个村寨。

景颇族的村民,向来不关心国事,更不关心这些来来去去的汉人知青。表哥把他名下的一亩三分地,交给了村里的一个农民,自己便潜回了省城。

山中不知年,那时其实已接近70年代中期,中缅共产党都在发生变化。“文化大革命”打乱了的中国社会秩序,正在渐渐恢复,而缅共内部矛盾冲突却不断恶化。毛泽东登遐前后,中国赴缅军事“顾问组”也暗中分批撤回。缅共气息奄奄,游击队的中国知青开始纷纷逃亡;一个个割据独立的缅共领袖,正朝着腐败邪恶的毒枭演进。

回到省城的表哥,才知道他的哥哥也去参加了缅共游击队,而且生死未卜。他的妈妈和妹妹,再也不许他回到瑞丽。但是知青返城的运动还没开始,他无法找到工作,于是游手好闲地成了昆明街头的著名“超哥”。他们一伙身经百战的闲散混混儿,拜蔡锷将军过去的保镖为师,修习云南著名的刘家拳。

在那个年头,正是中国城市群殴单挑成风的时候。这些野蛮成长的青年,多半家庭被毁,前途无望,血气方刚地拉帮结派,像电影《美国往事》一样在暴力拼杀中讨生活。以表哥为首的这一标人马,又多是缅甸归来的战士,即便寻常江湖恩仇,也会多了视死如归的气概,自然很快就崭露头角。他们就靠帮人打架,竟然也能在乱世求到衣食,今天看来则恍若传奇了。

往往混社会的猛男,天然喜欢温文尔雅的美女。而原本娴静规矩的少女,偏偏容易迷途于粗犷血性的野人。就是在这样的混乱生活中,青春正好的表哥遭遇了他的爱情。我这位现在的表嫂,那时是照相馆的职员。她作为模特的照片,是喧嚣春城的一道漏网的美。许多当时的知青哥,都在暗中觊觎着这道风景。夺美的战斗已经刀光剑影,怀春的表嫂似乎还浑然不觉。仿佛非洲草原的动物世界,最为勇猛健美的表哥成了唯一的胜者,连试图制止反对他们婚姻的国营照相馆领导,最终也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执着和蛮狠。他结婚了,表嫂像一个智慧的驯兽师一样,将他从芜杂的江湖拽回到成人的世界。

他不得不开始思考养家糊口,他的江湖口碑使得他很快混进了一个车队。那时的大车司机,是整个底层社会最风光的职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捎货带人,出手阔绰。他重返瑞丽山寨时,几乎像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就这样一路穿越,他们径直走进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中国。

表哥的父亲释放了,但是家破难回,依旧在乡下独自生活。他大哥和小舅也从缅甸落荒退伍,但祖国并不承认他们的革命历史,自然也无从安排工作和承认工龄。更麻烦的是,他的大哥不知道受过什么战争创伤,显然已经丢魂失魄,神志不清得像一个弱智了。

被重新确认华侨身份的母亲,和隔绝几十年的各国亲戚纷纷重新取得联系,成了最早一批报经中央同意而出国定居的老华侨。她暂时还不能带走任何一个子女,这个家,从此就有赖于我这位二表哥来撑持了。

80年代初的中国,个体户开始被允许。侨商世家的表哥,打小就跟随外婆和母亲,学会了祖传的牙医手艺。他翻检出那些封存的器械,开张了昆明第一家私人牙医诊所。个人的命运从来与国运相关,中国人致富,需要的不过是政府的松绑而已。很快他成了第一批万元户之一,但是一颗一颗牙齿上刮钱,究竟是太过辛苦。新兴的个体出租车,又让他敏锐地看见了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