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散记(第2/6页)

默默原与他很熟,扎西和伦布是他在这里留下的诗与爱的身边的江湖种子。我从这两个藏族兄弟身上,则看见了他那一脉书香还在经久相传。我找到了一封他最后的书信,在此转贴——

7月10日下午五点多,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我和学生搭车回村。车子在澜沧江边的山腰上迂回前进,土石路上不时看到滑坡的痕迹。江风猎猎吹着,连续阴雨了一个月的天气突然好起来。落日在雪山的方向恍恍惚惚,神山卡瓦格博依然躲在云里。挤作一团的二十多个学生们开始在车里唱着歪歪扭扭的歌。薄薄的日光时断时续地在车里一闪即过,开车的中年男人满脸胡茬儿,心不在焉地握着方向盘。学生们把会唱的歌基本全唱了一遍,我在锐利的歌声里浑身打颤。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样的场景多年以前我在梦里经历过,但在梦里和梦外我当时都还是一个小学生。《圣经》中的先知以利亚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脸,不敢去直面上帝的荣光。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亚,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

两天后,我们在学校里为四年级的学生开了简单的毕业典礼,我跟他们说了些他们可能无法理解的动感情的傻话。学生们都哭了,我却奇怪地保持了平静。

雨季仍在继续,难得看到一两眼太阳。而一旦出了太阳,就是一阵暴热。我要离开村子一段时间,到周围的地方去转一下,冲淡一下我多少有些可笑和矫情的感伤与自我感动。

不久前,我为村里和学校写了一份资金申请,托人递到州财政局,让他们拨些钱为学校建一个简易的篮球场,作为学生的活动场所。前几天,申请被批了下来,顺利的话,暑假期间可能就会动工了。这个消息很让我高兴。

不管怎么样,我到这里已经整整一个学期了,生活在经历了一个巨型转弯之后,震荡和晕眩都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短暂的出去走走也许会有好处。

这几乎就是他最后的文字了,他真的就走失在这一片山谷里了……

马建中是个儒雅的藏族知识分子,我奇怪他为何叫这个名字。他说上小学时,他们那个霸道的汉族老师喊不清楚藏名,就直接给每个孩子命了个意识形态很浓的汉名,入了学籍,只好用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这里许多藏民用的都是汉名,这是一个时代的印痕啊。

他就生长在迪庆,他说小时候就一心想考出这大山,他认为凡是能到北京去的就肯定是伟人。后来他考进了北京,觉得很失望,就想再走远些;又到美国读博,读完了还是发现没意思。后来他联系了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又受命回到了故乡。他终于在重逢卡瓦格博神山时,跪倒尘埃,放声大哭起来。

该协会的总负责人曾经是美国的财政部长,也曾许多次以民间身份来考察本地,和他在一起吃每餐三五元的饭食。他说本来是大自然在保护我们人类,我们岂敢妄谈保护自然。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给每个神山修传——把老百姓世代相传的对自然的敬畏传下去。这样一种文化深入民心之后,还需要你去圈地设网保护吗?

他本不嗜酒,也许见到几个还能勉强理解他的人,便不免多了兴致。那夜他与我推杯换盏,又不断地高唱藏族歌曲,最后被扎西扶了回去。他的妻子在昆明,他本可以在都市像许多“海龟”那样,做买办或者政府高参,混一个富贵荣华。他却回来了,在这样一个寂寞小城,默默地完成着自己良心的使命。我常想,有勇气不衣锦也还乡的人,是真正的高士。相形之下,我见出自己的小来。

夜里回到小城,大家谈兴犹浓,不忍散去,遂决定再到酒吧继续喝。

酒吧是藏式的,是伦布的妹妹开的,一个戴着眼镜的藏族姑娘——我很少看到她。恰好那天是伦布的生日,大家买来蛋糕又开始狂欢。伦布和扎西都是那种很腼腆的男人,我们这一伙则迹近土匪,但酒是一种燃料,对各个民族的男人皆有殊效。

我非常喜欢藏族歌舞,更欣赏他们随时想唱就唱的那种自然。扎西和伦布起舞开唱,然后又把歌词翻译给我们——

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儿白,

就像晶莹的雪山走过一只岩羊。

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儿绿,

仿佛翡翠的松林落下一只鹦鹉。

我对藏族民歌的歌词情有独钟,是因为他们总有一些奇怪的想象和修辞。比如——当雄鹰飞过的时候/雪山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因为它那翅膀的阴影/曾经抚过了石头之上——这种民歌和我们汉地相比,明显具有现代诗歌的许多味道。

我们的歌声吸引来了一对藏族父子,他们衣衫褴褛、满面风尘,抱着弦子来要求为我们弹唱。他们来自遥远后藏的日喀则,一路行吟卖唱只为来转一转卡瓦格博神山。现在他们的心愿已了,要唱出回家的路费。

他们的歌声更为苍凉嘶哑,那个小男孩的嗓子发出某种奇怪的弹音,令我心酸不已。在藏地,你随时可以邂逅这样的朝圣者,他们用一生的积蓄,用漫长的时间,去千里万里地完成一桩你难以理解的心愿。面对这样的大地苍生,你无法不俯首低眉。

我们五个男人,分住三间房,其中必有一间多出一张床,正好可以安置财鱼。但问题是谁去当这个驴友,谁敢冒这个风险——要么独占春色,要么备受熬煎,这实在是个赌局,因为这不是可以事先和财鱼商量好的问题。

钱钟书先生描写过“甲板上的爱情”——从一个码头开始,到下一个码头结束,这或者是今天许多背包客暗怀的动机。但我们又与此不太相同,这是个天外来客,而且我们哥们儿之间又太熟悉。既难以高尚到让贤,又不会卑鄙到抢先,还不会平庸到互相比着坐一晚上,那该如何是好?财鱼已经随便拿着一个钥匙牌先走了,大家看着剩下的那一间房的钥匙发笑。

酒不能再喝了,明天还要赶路,大家开始讲黄段子营造气氛。范稳说:一个大车司机独自开车从德钦到香格里拉赶夜路——这是一条孤独危险的路,果然他就遇见一个藏族汉子拿枪横在路上。他只好下车给买路钱,可人家不要。他问要啥,人说把你那东西掏出来,他只好掏出;人说打个手铳,他只好费劲打出来。然后说可以走了吧?人说再来一次,没办法只好又来一次。人问爽吗?爽。人说那再来一次,他说哥,实在不行了,你把我杀了吧。这时,那劫匪吹一声口哨,从林中出来一个绝色美女。匪对司机客气说——你,把她带到香格里拉去,她是我妹妹。拜托你,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