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人苏家桥(第3/3页)

凡人处世,总难逃名缰利锁。雅人利欲易退,然则名心实难消磨无痕。就连世外之人,都还崇仰修成名僧高道,况乎七情六欲的俗辈儿女。但是名心尽退的人,并非心中爱恨全消;只是他不欲将这些腹海砚田的波澜,再拿去博尘世功名之冠带而已。

苏家桥日夕坐拥书城,是鄂西不多的藏书小家之一。他腹笥深厚,笔锋暗藏,乃吾侪之中最先泡网的虾客。我之重返文字再兴笔战,实因他与世存、倾城几位熏染所致。但他历来述而不作,从不投稿梓世,更不以本尊现身,乃至迄今知其何人者无几。

他亦新旧文体悉能熟练操刀者,散文之淡雅且冷幽默走丰子恺一路,旧诗词功底也非同寻常,其文白夹杂苦笑冷嘲,则酷似聂绀弩杨宪益一辈之披风刀法。当年我在槛中时,他曾遥寄贺新凉一阕,词曰——

别后相思久。点支烟,挑灯枯坐,吃杯烧酒。江上飞寒风且大,未晓冬衣可有。怕只怕,杜郎穷瘦。一别经年何日见,偶回来欲语兄寻走。思往事,空垂首。

外头过活兄安否?待书来,看它几遍,莫教离手。自是危楼休独倚,怕说吹箫屠狗。但记取,死生师友。留得故园三分地,俟功名料理归田后。我与汝,再相守。

许多年来,我曾经为他扼腕而惜,总认为以他的才华品性,埋没深山是一种浪费。现在,我开始慢慢领会他那种生活的自适了。自古读书人多要为“出”与“处”的矛盾而纠结,多半是在出而未果的情形下,再选择做一个处士。而他却是,从青春时代开始,就早早放弃了他在尘世的一切有为,选择了这种无道则隐的存在方式。

他在旁人眼里,像一个非正常人一样特立独行着。故乡300万人,可与言者几近于无。只有零星几个山外老友归去时,才是他终夜纵酒击壶高谈的节日。平素里,每天早晚在山城蝺蝺独步,每一个大街小巷老屋民居都在他苍茫视线里,一点点消逝——他残忍地见证着儿时巷陌的远去,无可奈何地在嘈杂俗艳的市声里,像一个丢魂落魄的人一样,试图找回一些曾经的亲爱。

他曾经着迷于鲁迅,但现在,他说他更喜欢胡适。当我还在为自由而力争之时,他劝勉我宽容比自由更重要。他对这个世界尽量微笑,耐心地去对他那些出仕的同学讲解民主的意义。即便面对一个中年入党的老友,他也只是微讽道——宣誓是一件神圣严肃的事情,除非你真的相信……

苏轼诗云,“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而他,却是天天要独行到田野的——自前年漫步两次摔折左右两腿之后,他开始迷恋上了自行车郊游。除开上班应卯,其全部生活几乎不是在车上,就是在樽边。他和我一样,一直保持着独酌的习惯,常常一个人把自己灌醉。醉到半夜醒来,荷戟彷徨,只好再小酌低唱一番又睡去。朋友们调侃问他究竟还有什么理想,他则戏答曰——只要科长不天天吼我即可。其实,在他的世界里,人人皆在私下保持着对他一份应有的尊敬。

想想家山万里,在这个极其无趣的时代,真正有趣的人生实在不多。苏家桥独自在深山,与时俱进地冷眼旁观着这个喧嚷畸形的盛世,独享着自己的不屑——他对这世上的诸多荣华,真是有一种彻底的不屑的。

他也每天上微博,仿佛和这个世界还保持着有一搭无一搭的联系。然而我深知,他的心已经很远很远,似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独自嘲笑着我们。他最近的一条微博这样写着——今日微晴,单车赴郊外。遥望远岑,云雾弥漫。诵晋陶弘景诗赠博友: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东坡词谓: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每念及此,我就想起他那时隐时现在故乡人丛中,无人曾识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