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王七婆(第3/3页)

几千万到手,一时财大气粗,竟日挥金如土。这厮仿佛天生跟钱结仇,不糟践一空便觉得人生无趣。虽然弟兄们跟着好吃好喝,难免也有江湖老客开始觊觎他的出手豪迈。赌局越来越大,陷阱自然也越来越深了。王七婆的赌兴和赌品,都是千客的最佳食材。昏天黑地的雀战,闭户关机的厮杀,三天输走200万,等回到人间时,传来的却是母亲服药自杀的噩耗。

他的母亲早在他被大学开除之日,就闻讯摔倒,从此闹下浑身颤抖的余疾。晚年瘫痪,长期卧病于床,最终选择了尊严的死。

母亲的离去,终于催他迷途知返。然而,好运气似乎在前半生已被他挥霍一空。新世纪以来,他几乎是喂猪则牛涨价,养牛则猪升值——反正总是喂不到那个点上。

就在他决心金盆洗手,想重新埋头写诗,并把次子培养成围棋业余五段高手之时,他那在成都长大的长子,不甘忍受高年级的欺负和勒索,与他年轻时一样组织群殴,结果刀下一死两伤。四年少管刑期的判决,剥夺了这个愤怒少年的单纯时光。兰因絮果,仿佛一切都是血统中的宿命。开始探监孩子的他,似乎这时才顿觉英雄老去,机会不再了。其诗《围棋》开篇就写到——我大儿执黑/小儿执白/我左手下黑右手提白/我父子三人奔走于黑白两道/力图走上正道……

四年后,明显沧桑了的王七婆,赶去成都接儿子出狱,我和李亚伟等大群哥们儿,为他们父子劫后余生的重逢接风。还只有高中生年纪的儿子,已然沉默寡言如成人。他略显歉疚地为儿子夹菜,儿子默声无言地不愿正视这种迟来的父爱。对于两代人都躲不过的囚徒命运,举座黯然。

王七婆和我一样,几乎同时在遍历甘苦之后,选择了回归青春钟爱的文学。这时的我们心已老去,文字才终于开始成熟。他难得寂寞地整理完他的诗集《大系语》,交给我责编付梓。他在卷首献词中赫然写道——只要我一开始写诗,这个世界就要死人。

他的诗确实是这个平庸世界少见的江湖浩歌,每一个字都生硬磕牙,翻阅之间隐然如听刀枪迸鸣,是一种荒野奔命和绝谷斗杀的惊骇之声。我的朋辈多是这个时代真正顶级的诗人,当他重返诗坛时,许多人为之一震——这确实是一头硬鸟,能让人尿筋都散了。他的诗有浓厚的江湖气,格局和气场都十分霸道——今夜/大河奔流/南海北国相安无事,故乡走向黎明/路边的客栈醉了过客与老板娘。此刻谁的娇躯胆敢靠上我的肩,我将是他一生永远的依靠。今夜/我一人/等于万人同聚,今夜/我沉默/等于万声齐唱。今夜/我一个真小人,像伪君子一样坐着。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写道——“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每每想起这样苍凉的句子,我就难免要感怀80年代大学生这一代朋友的奇特际遇。现在我们开始步入中年,当日英雄渐白头,转顾曾经的风云往事,常常想不起究竟是怎样在这个诡异的时代,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中年失路的王七婆,一定是在某个酒阑之夜猛然大彻大悟,被诗歌那一盏亘古相传的青灯再次照亮。名句曰——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他混入江湖的起点似乎源于诗,现在他急流勇退的靠岸点,依旧还是诗。他的一位江湖大哥,为了鼓励他金盆洗手回归诗歌,不惜免去了他的百万债务。但是尽管如此,诗歌在这个国度除非被御用,否则依旧难以养命。道上行话说,“换帖子容易拔香头难”,讲的还不只是一个放不下的问题,更多的回头者,难在找不到可依之岸。

在他的诗集出版之夜,他在电梯里邂逅了如今的少妻。这个西南政法大学刚刚毕业的女子,竟然神奇般地爱上了这个一身匪气却已两袖空空的男人。良人者,妻子所以托终身也。当下立地转世的王七婆,终于决心要做一个良人了。天知道这厮啥时学过美术,突发奇想开始画油画了。虽然最初的作品,多由各码头的老大买走,但老哥们私下依旧觉得他不过是在闹着玩,认为那些买家也多是在还他当年的袍泽之情。哪知道几年下来,他越陷越深,作品参展,还获金奖。把他的作品找来一看,还真不是那种蒙人的线条结构色块之堆砌。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现在要他去乡码头支一个摊子,专为农家画先祖亡灵,他那准确且神似的手段,准能从乡亲们兜里掏出钱来——这才是真本事。

我最近在给他的一个短简中戏说——这个社会想要把你娃逼死,看来还真不容易。我们这一拨兄弟也许真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但飘风泼雨地杀将过来,确实都混成了一粒煮不烂捶不扁的铜豌豆。

许多年前,他有名句曰——带刀的男人,不带表情,带着偏执与狂傲,向未来砍开通行的路。如今,他感叹的依旧是——路边有三朵野花,一朵是我,一朵是妻,一朵是女儿;我们至今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王七婆一边行走江湖,一边在心底构思诗画,他终其一生似乎都想和谐地处置好自己。然而生活的荒谬,往往如其所说——当政权和我发生摩擦时,我选择了远离政权的心脏,最大限度地绕道而行;在一个绝对生存的高度怀揣一颗圣洁的心,把自己绕进了雪域的牢房。

最后,我想说——琪爷,我们也老了;白发江湖,我能为兄弟你写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该你自己慢慢反刍,和血吐出来咀嚼吧。如果我们这一代都自个悄然刨灰,无声地埋葬自己,我们的儿孙何以知道,我们曾经历了怎样一个三刀六洞的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