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人,故事关于拙著几种的注脚并答谢天下同道(第2/2页)

十年京华厮混的我,久疏了故人,故乡也在望眼中迷离而稀薄。至于身经的故事,在一个杯弓蛇影的时代,只能悄悄地刨土埋存。楚人闻一多的诗句谓——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我想那时首善之区的酒色灯影,正渐次漂淡着我的恩仇。

一个打小便奢望文章立命的男人,被青春革命的洪流所裹挟,几番载沉载浮之后,却可能要以一个“不法书商”的身份终结余年——这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显得荒诞而悲剧。出山又二十余年,上半截心脑埋在故土,下半截身子飘荡在异乡。

一转眼惊青鬓雪,再回头俟黄河清。转顾半生来路,学殖荒疏而马齿徒增,如何敢面对那一方日渐沦陷的故土啊;那些失散的亲友故人,那些漫漶风化的人间故事,都在暗夜里鞭策我几近麻木的神经。于是,终于在2006年,我决绝地挥别了京门。垂老投荒,原只为心中还耿耿然竖着一支狼毫斗笔,那上面浓濡着的陈年血泪已然如漆。世道往还,该轮到我们这一代泼墨大书了。

为了还债,终于完成了第一个散文集《江上的母亲》。这是平生初选的第一部拙作,在台湾出版。

香港祖国的出版家,深知内地出版的艰难,为了让更多的朋友读到我的故乡,又再度编次了我的选集。这个册子,增添之后更名为《拍剑东来还旧仇》——书名来自于我多年前的旧诗——两袖清尘一枕愁,飘零身世等浮沤。白头休废名山事,拍剑东来还旧仇。

写完了母亲之后,我便开始写父亲。在拙著《父亲的战争》里,我想极力反思土改。我担心父亲的亡灵在天上不肯瞑目,怕他骂我作践了这一堂好人物。于是,我不得不把剧本再次转变为小说,借以还原我的创作初衷和历史真相。

就长篇来说,这是我的处女作。同样的故人故事和故乡,构成了我的叙事。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出于虚构,似乎又源于父亲的身世和故乡的种种传说,源于我们渐渐厘清的乡村史实。故而下笔有情,无论正邪敌我,我都把他们还原为人在写——这个世界原本只有人,敌人只是各种时代的政治定型而已。我们时代的文学,只有在进化到一视同仁的时候,似乎才具备了人性和神性。

现在这部长篇也终于在大陆面世了,可惜由于受了剧本结构的影响,拙著在这里显得近乎通俗——不免沉陷于一些悬念冲突和对白之类的技艺。于纯正的文学而言,我实感汗颜。如果有心的读者仔细品味这些关于个体的悲剧和时代的厄运等等,也许还能谅解我的粗糙。

在是非恩仇二十年的特殊年份,能够同时推出这样三本书作为祭奠,于我肯定是欣慰的。我相信我所有亲长的亡灵,都会为此而略感慰藉。虽然还未报人间已伏虎,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泪飞顿作倾盆雨”的。正是基于这样的坚信,我才愿如此苟活于斯颓世。迅翁当年写完一部书之后说,“窗外是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我在生活,我还将生活下去”。这样的中年情志,我于现在,算是略能体悟了。

这个世界多的是著作等身的人,几部微著的出炉,远不值得嚣张。之所以还要添足这样一个注脚,的确是要向读者诸君谢恩。说实话,没有这些年你们的鼓励奖掖,我真难有激情自说自话。迷失于这个时代的同道,往往只能拿文章当接头暗号;仿佛前生的密约,注定我们要在今世扺掌,然后一起创世,或者再次站成人墙,慷慨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