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有剑铭为友(第2/3页)

  大约到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当代文学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决极“左”的文艺桎梏,真是让新老作家经历了一场历史性的大释放和大畅美!想到仅仅三四年前在原下老家聚会的时代,似乎跨越了从猿到人的漫长历程。我那时住在灞桥古镇上,反倒没有了吟哦灞桥如雪柳絮的怡情,更无法体验验证古人折柳相送的悲凄,我被扑面而来的大解放的生活潮流掀动着,把我的生活感受诉诸文字。我已经有一篇短篇小说获取全国奖。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刚刚印刷出来。我感觉自己已经进入生命的最佳轨道,即自幼倾情文学虽经受种种挫折而仍不能改移的这个兴趣。忽一日,剑铭来到我的住所,自然相见甚欢:闲聊中,剑铭说,咱们那一帮文学哥们中,你老哥这几年成绩最显著了。借着这个话头儿,我也说出我对他的一点建议来,减少或者不参与某些厂矿的文化活动和属于好人好事的报告文学写作,以便集中精力去写属于文学意义上的作品。我的这个意见其实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和原来那些如他称为哥们的文学朋友遇到一起时,哥们似乎都有点惋惜,按剑铭的才气和智慧,对于文学的敏锐和不俗的文学功底,对城市深刻的体验和个人经历的丰富,早就应该出大的创作成果了,早就应该是文学复兴最先跃上文坛的新星了。哥们常常带着遗憾议论,所能找到的原因便是我上述的那点事。出于对文学创作的理解,我渐渐形成一种个人戒律,不给别人开药方,不对无论生人或熟人的写作说“你应该怎样又不应该怎样”的话。我此前也与剑铭多次相遇,都不敢说,今天终于说出来,最基本的一点,也是想到按他的天分和现有的文学装备,理应出大成果,便有遗憾和损失的心理。剑铭笑笑说,这一点自己早意识到了,只是心肠太软,架不住朋友的热情邀请,也不忍心让那些过去的工人朋友失望。

  后来听一位年轻的业余作者说:“如果不是为扶持我们,徐老师的名气肯定比现在大多了!”我这才忽然明白:从文学解冻之初,剑铭就开始主持一个工人文学刊物,后来又到《西安晚报》当副刊编辑。依他的热诚与执著,这种“为人作嫁衣”的事业肯定耽误了他许多耕作“自留地”的时间和精力。我在为他惋惜的同时也就多了一份肃然。

  前年某日,接到剑铭电话,说报社给他在沪河边上购得一套住宅,想约几位老朋友在新居一聚,庆祝乔迁之喜。我竟然很感动,最直接的感动就是我们在地理上的距离变得如此之近。我那时重新回到原下祖居的村子,不过是为了逃离太过逼近的生活的龌龊。这个年龄了,经历了冷暖冰火几十年的生活了,唯一不可含糊的生活信条,人给社会建树美好的能力总是相对的,而不能制造龌龊却是绝对的。我便在原下的灞河边上重新阅读和写作。剑铭住到原西的沪河边上安居乐业了,应该是距我最近的一位作家了。

  猴年伊始,我到原上去给老舅拜年,回来路经剑铭沪河边上的住宅,喝一杯清茶,仍是一种素有的平淡、素有的踏实。剑铭的住房还宽敞,修饰得也不错,书房里挂着几年前由我写的“无梦书屋”的毛笔字,我看了颇觉别扭,吹牛说毛笔字已有进步,我要重写一幅,心里却潮起“历尽劫波兄弟在”的诗句来。剑铭告诉我,他已经写过一千万字的作品了。我并不惊诧,他的敏锐的才思勤奋的习惯呈现为快手,我是早就知晓的。他说他要出三本选集,诗歌、小说、散文各出一本,应是较大规模的一次专著出版,我也不惊讶,甚至以为早应该有这样规模的出版了。他拿出来一本“黄罗斌传”的长篇人物传记,才是令我震惊不已的事。黄罗斌为陕西蒲城县人,陕甘红色政权的创造者之一,上世纪60年代遭遇冤案,一生充满传奇性的超平常人想象的纷繁事件。无论解放前和解放后黄罗斌的全部生活历程,都与剑铭的生活经验相去甚远,然而剑铭写成了,并付诸出版了,包括传主眷属在内的各方都评价甚高。更令我惊奇到不可思议的事实,这部30余万字的作品,写作时间仅仅只有一个月。剑铭不动声色轻声慢语给我说:“我一天写一万字。”我听说过用电脑一天可以码出万字的事,年轻时的我也曾经有过在兴头上一天用钢笔写出万把字的事。然而剑铭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用钢笔以一万字的速度写完一部30余万字的长篇人物传记,而且一遍成稿,而且得到出版社编辑和传主眷属的高度评价,且不说我如何惊讶、感动和钦佩,起码日后不会因为谁的枪手之快吃惊了。

  我约略知道,多年以来,剑铭写了大量的各行各业杰出人物的短篇纪实文学,主编了某些系统优秀人物的报告文学集子,既亲自出马采访写作,又兼以帮助修改整本书的稿件,不厌其烦,不拿架势,深得各家主管领导和作者的尊敬与爱戴。我较为确凿地知道一件事,是他主编陕西国防工业系统的一部报告文学集。我曾为这本书作序。在国防工业系统有那么多鲜为人知的无名英雄,我在阅读中不止一次热泪难抑,那本书里就有剑铭写作的九篇激情洋溢的文章。我之所以特别提到这部英雄碑史式的报告文学集,只有一点想作以强调,即在剑铭以诗人的激情倾注那一个个无名英雄献身事业的文字时,他还被一桩冤案囚锁着。一个被冤案侮辱侵扰的作家,依然故我地对国防事业的英雄倾心纵情,展示的就不仅是一个人民作家的情怀,也应是对冤案制造者的一种凛然表白,一种无意的嘲讽。

  剑铭告诉我,他手头还在写作一部长篇纪实文学,是三秦子弟立马中条(山)抗击日寇的气壮山河的群雕式作品。这样,在已经到来的猴年,剑铭将有两部长篇纪实作品和三部选集文本出版,当为盛事。一个作家,一年里有着如此丰硕的耕耘果实得以收获,还有什么事能比其更令人感到心灵与精神的慰藉和自信呢!剑铭属相为猴,今年满60了,这是怎样令自己也令朋友欢欣鼓舞的一个年轮哦!

  我前年曾在一篇致剑铭的短信里写过这样一点感慨,相识相交几十年了,他在城里,我在城郊,多则一年里有几次碰面聚首的机缘,少则一年也许难得相遇,既不是热爱到扎堆结伙,也不是互相提携你捧我吹。几十年过来,剑铭大约有两篇写到我的轶事的千字短文;我也只有前述的那封对他的一篇纪实作品读后感式点评的书信。然而我心里有个剑铭,或者说剑铭实实在在存储在心里,遇着机会见面,握一把手就觉得很坦然了。剑铭小我两岁,今年也年过花甲。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里始终萦绕着一个小小的核儿,就是温情,就是友谊。热闹的人生与社会交会的场面,过去了就如烟散了;生活演变中的浮沉起落,也终究要归于灰冷。作为朋友,能留下来永远在内心闪烁着温暖光焰的,除了真诚,什么都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