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文学的力量——与《陕西日报》记者张立的对话(第3/4页)

  作家创作发展历程中要完成多次突破,其情景类似蚕儿一次又一次的眠蜕。每一次突破,都使作家进入一个新鲜的开阔的艺术境域。作家完成一次突破或在突破的坚壁之前被捂死,通常所说的诸如生活积累生活体验,艺术表述能力,想象力,包括文字功夫等等,都是重要的因素,欠缺哪一方面的能力或是火候不足,都会成为实现新的突破的制约性障碍。然而,近年间对各类作品的阅读参照里,我意识到思想对创作的至关致命性的作用。尤其是那些已有颇多建树的作家,或者说创作已经达到较高层次的作家,如何避免类似性的自我重复,如何缩短原地踟蹰的时间,实现更新更高艺术境界的突破,思想力度就成为诸多因素里尤为突显,乃至致命的一个因素。

  作家拥有各自的生活积累和生活体验,进入创作就进入对生活素材的取与舍或者说提炼的艰巨过程,这是常识。甚至在一个或大或小的作品刚刚产生灵感之时,直到酝酿和构思基本完成,这个过程里就进行着素材的选择和提炼。对生活素材的选择和提炼的决定性因素,首当思想力度。这情形类似于炼钢,冶炼手段的强弱,决定着钢的精度,粗钢和精钢都来自同一块矿石,而钢的品位却相差甚远。作家的思想力度可以类比为炼钢能力。作家的思想决定着穿透生活的深度。匍匐着的平庸的思想,穿透生活和提炼生活的力度太浅太弱,作品的平庸不是最后而是最初就注定了的。思想铸就作品的脊骨,是渗透游荡在字里行间最具攫获力的幽灵,是精神张力和人物心灵世界最具冲击力的灵魂。我在阅读那些经典——老经典和新经典——作品时,都会有类似的感受,而绝不因这些经典作品题材的差别和生活远近而发生影响。我也看到许多缺乏思想力度可资借鉴的作品,素材的随意选择,生活细节的大量堆砌(且不说胡编乱造)不可避免一堆铺摊着的无骨无灵性的肉的直观效果。企图凭借某些小趣味小噱头或吓人的想象的情节细节来制造艺术效果,都是很难奏效的。

  思想的深度和力度,影响乃至决定着作家生活体验的质量和层次。尤其是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非超常独到的思想而绝无可能。人们很随意地说着生命体验这个颇为时尚的词汇。就我的感觉,能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品,也只是许多堪称名家名作中一个小小的部分。我差不多读过昆德拉的全部小说,在我的阅读判断里,只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是进入生命体验的一部小说。有趣的是,此前昆德拉还有一部成名作《玩笑》,题材和立意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颇为类近。《玩笑》也是超出捷克国界产生广泛影响的一部小说,结构、人物和作品开掘的深度,都可以说完美。然而对照《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发现《玩笑》还是属于生活体验的作品。只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部小说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这是一个作家创作生涯里梦寐难求的一次升华性质的艺术突破。我曾经认真思索昆德拉从《玩笑》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两部小说的创作现象,唯一能得到的较为合理的理解,是昆德拉的思想提升了发展了,穿透生活烟云的强度和力度更强大了,而且在这种独到的思想的辐射下,对社会和人生获得独自独特的发现,而且潜移默化为生命深层的体验了,创作就进入自由自如如同蚕到蛾的羽化状态。

  说到作家的思想,有人便联想或等同于政治,甚至敏感到极“左”的政治。这显然不是无知就是无趣。极“左”政治只是政治这个概念里不大光彩的歧义性的一支。尽管无论生活在什么制度下的国度里的作家,都无法避脸蒙眼不问政治,因为政治充盈着所有国家的社会空间,政治影响着社会发展和人的生存状态,必然引起作家的关注。然而作家的思想绝无可能等同于政治,这也是常识。作家关于世界关于生活关于人生,应该而且肯定有自己的见解,这见解就是思想,这思想的锋芒、深度和力度,决定着作家全部创作的成色,即便是一篇千字文,也显示着思想左右下的审美趣味。还有一种更简单化的理解,说到思想,便以为让作家用文字去图解政治乃至政策,已经没有辩证的必要了。

  记者院这几年陕西这块厚土似乎让文学有所板结袁甚至有断代说遥有人说是你们几个重量级作家野震慑冶住了袁您觉得你们几位名气很大的作家对陕西作家队伍的形成尧茁壮尧繁茂是有益还是有阻力钥

  陈忠实:进入新世纪以来,关于陕西作家“断代”的议论时有耳闻。我不大赞成也从未使用过“断代”一词。我认为,陕西作家和陕西文学没有“断代”。就我所知,陕西青年作家的人数和出版发表的多类体裁的文学作品的数量,都是前所未有的。我省有一批40岁以下的青年作家,起步高,出手不凡,思维活跃,艺术灵感敏锐,一些人已经出版了几部长篇小说,有的作品得到省内资深评论家的好评。这个年龄区段的这一批青年作家的作品,改变了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形成的包括我在内的青年作家群体几乎清一色农村题材作品的单一结构,更多地把笔触伸向变革前沿的城市,城市里多个层面上从事各种职业的人,尤其是青春男女,官场商场校园以及文化体育等等,在他们的作品里都可以感知到生活最新跳动的脉象。就我有限的阅读印象,最强烈的一点,他们笔下的城市男女形象,确实属于当代城市人的真实真切的气息,起码不似我偶尔写到的城市题材的作品,总让人感到是穿着城市人服装的乡下人。他们的写作手法包括语言都更趋多样化,作品面貌不沾陈迹旧痕。因为几乎所有作品都与当代城市生活同步发展,作品人物的生存形态、追求里的得失所引发的情感世界的流程,弥漫着当代城市生活蜕变的最新心理信息,更容易与现时的读者发生情感交流和心灵呼应,作品出版发行甚为可观的数量,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能感到的问题仅仅只集中到一点,如何使这个甚为壮观又极富艺术创造活力的创作群体里的青年作家,实现思想探索和艺术追求的新突破,哪怕先有一两个或三四个,率先完成一次重大突破,不仅使自己的作品跃上一个更新更开阔的艺术境界,也能跃出陕西,在当代中国文坛打开局面,崭露头角,横空出世,引得普遍关注和好评,在整个国家现时的文学平台上突显出陕西青年作家的名字,其作品成为年度和阶段性的创作述评里不可遗漏的被论说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