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3/24页)

“他睡着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象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着。

“三哥!你又和三嫂闹嘴吗?你常常和她闹嘴,那会败坏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宽容妻子,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

赵三点起烟火来,他红色的脸笑了笑:“我没和谁闹嘴哩!”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袋,从容着说:

“我的羊丢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来。要替我说出买主去,这条羊留着不是什么好兆相。”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

“哈……哈,倒不错,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着一棵小树,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他幻想终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传布出来,他捻一捻烟火,辩解着说:

“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他硬说踏了他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他动打。”

摇一摇头,受着辱一般的冷没下去,他吸烟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会伤着自己的脸面。

来了一道闪光,大手的高大的赵三,从炕沿站起,用手掌擦着眼睛。他忽然响叫:

“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着!”

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每日进城,他渐渐不注意麦子,他梦想着另一桩有望的事业。

“那老婆,怎不去看麦子?麦子一定要给水冲走呢!”

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着黑夜的村庄。

“我在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吧!”

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出,声音象碰着什么似的,好象在水上响出。王婆又震动着喉咙:“快些,没有用的,睡觉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门啦!”

赵三为着未来的大雨所恐吓,没有同她拌嘴。

高粱地象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象金属的声音,为着闪的原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象是海上浮着的泡沫。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有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着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着麦子还没有打完啦!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着。

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边颤动,一边手里拿着耙子。

“该死的,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你进城就不见回来,麦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电光中走近家门,有雨点打下来,在植物的叶子上稀疏的响着。雨点打在他的头上时,他摸一下头顶而没有了草帽。关于草帽,二里半一边走路一边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象红色的水晶,象红色的梦。远看高粱和小树林一般森严着;村家在早晨趁着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

赵三门前,麦场上小孩子牵着马,因为是一匹年青的马,它跳着荡着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场来。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几下,接着它必然象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音来。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平场。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着,朝晨的红光照着她,她的头发恰象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

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它等待给它装置石磙,石磙装好的时候,小马摇着尾巴,不断地摇着尾巴,它十分驯顺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席子被拉在一边了;孩子跑过去,帮助她。麦穗布满平场,王婆拿着耙子站到一边。小孩欢跑着立到场子中央,马儿开始转跑。小孩在中心地点也是转着。好象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无论马儿怎样跑,孩子总在圆心的位置。因为小马发疯着,飘扬着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贪玩,弄得麦穗溅出场外。王婆用耙子打着马,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了,就和厮耍着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息下来。王婆着了疯一般地又挥着耙子,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磙带着离开铺着麦穗的平场,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着骂:

“啊!你总偷着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马能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烦我吧!”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到马槽子那里,去拉那个老马。把小马束好在杆子间。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小孩子不爱它,用勒带打着它走,可是它仍和一块石头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着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着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脱着光毛的老动物,催逼着离开小马,鼻头染着一些血,走上麦场。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王婆注意着旋上天空的黑烟。前村的人家,驱着白菜车去进城,走过王婆的场子时,从车上抛下几个柿子来,一面说:“你们是不种柿子的,这是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麦子是发财之道呀!”驱着车子的青年结实的汉子过去了,鞭子甩响着。

老马看着墙外的马不叫一声,也不响鼻子。小孩去拿柿子吃,柿子还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连尾巴也不甩摆一下。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磙;就连眼睛它也不远看一下,同时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起来的时候,它就安心去开始;一些绳索束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时它过分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分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

“来呀!在这儿拉一会马呀!平儿!”

“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老马整天象睡着。”

平儿囊中带着柿子走到一边去吃,王婆怨怒着: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还有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