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第2/3页)

但老人却正在谈得高兴。他告诉我,怎样自己再也不能做泥瓦匠,怎样同街住的人常常送饭给他吃,怎样近来自己的身体处处都显出弱相;叹了几口气之后,结尾却说到自己还希望能壮壮实实地活几年。他说,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托着一个太阳。人们不是说,梦见托太阳是个好朕兆吗?所以他很高兴,知道自己的身子就会慢慢地壮健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异的微笑。从他的昏暗的眼里蓦地射出一道神秘的光,仿佛在前途还看到希望的幻影,还看到花。我为这奇迹惊住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抬头看外面已经全黑下来,我站起来预备走,当我走出庙门的时候,我好像从一个虚无缥缈的魔窟里走出来,我眼前时时闪动着老人眼里射出来的那一线充满了生命力的光。

看看闷人的夏天要转入淡远的凉秋去的时候,老人的情况更比以前艰苦起来,他得了病,一个长长的秋天就在病中度过去。病好了的时候,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伛偻得简直要折过去,随时嘴里都在哼哼着,面孔苍黑得像涂过了一层灰。除了哼哼和吐痰以外,他不再做别的事,只好在一种近于行乞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就这样过了年。第二年的夏天,听说我要到故都去,他特意走来看我。没进屋门,老远就听到哼哼的声音,坐下以后,在断断续续的哼声中好歹努着力迸出几句话来,接着又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异的形状。我用一种带有怜悯的心情同他谈着话。我自己想,看样子生命在老人身上也不会存多久了。在谈话的空隙里,他低着头,眼光固定在地上。我蓦地又看到有同样神秘的光芒从他的眼里射了出来,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的幻影,看到花。我又惊奇了,但老人却仍然很镇定,坐了一会儿,又拖了自己孤伶的背影蹒跚地走回去。

到故都以后,我走到另一个世界里,许多新奇的事情占据了我的心,我早把老人埋在回忆的深黑的角隅里。第一次回家是在同一年的冬天。虽然只离开了半年,但我想,对老人的病躯,这已经是很够挣扎的一段长长的期间了。恐怕当时连这样思也不曾想过。我下意识地觉得老人已经死了,墓上的衰草正在严冬下做着春的梦。所以我也不问到关于他的消息。蓦地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只影子似的飘过一片淡淡的悲哀。但我到家后的第五天,正在屋里坐着看水仙花的时候,又听到窗外有哼哼的声音,开门进来的就是这老人。我的脑海里电光似的一闪,这对我简直像个奇迹,我惊愕得不知所措了。他坐下,又从断断续续的哼声中进出几句套语来,接着仍然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比以前还要剧烈,当我问到他近来的情况的时候,他就告诉我,因为受本街流氓的排摈,他已经不能再在那个古庙里存身,就在那年的秋天,搬到一个靠近圩子墙的土洞里去,仍然有许多人送饭给他吃,我们家也是其中之一。叹了几口气之后,又说到虽然哼哼还没能去掉,但自己觉得身体却比以前好了,这也总算是个好现象,自己还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几年,说完了,又拖着自己孤伶的背影蹒跚地走回去。

第二天的下午,我走去看他,走近圩子墙的时候,已经没了住的人家,只有一座座纵横排列着的坟,寻了半天,好歹在一个土崖下面寻到一个洞,给一扇秫秸编成的门挡住口。我轻轻地拽开门,扑鼻的一阵烟熏的带土味的气息,老人正在用干草就地铺成的床上躺着。见了我,似乎有点儿显得仓皇,要站起来,但我止住了他。我们就谈起话来。我从门缝里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坟顶。四周仿佛凝定了似的沉寂,我不由地幻想起来,在死寂的中夜里,当鬼火闪烁着蓝光的时候,这样一个垂死的老人,在这样一个地方,想到过去,看到现在,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这样一个土洞不正同坟墓一样吗?眼前闪动着种种的幻象,我的心里一闪,我立刻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坟墓里,面前坐着的有蝙蝠形的脸和白须的老人就是一具僵尸,冷栗通过了我的全身。但我抬头看老人,他仍然同平常一样地镇定;而且在镇定中还加入了点儿悠然的意味。神秘的充满了生之力的光不时从眼里射出来。我的心乱了;我仿佛有什么东西急于了解而终于不了解似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但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我不愿意再停留在这里,我顺着圩子墙颓然走回家里,在暗淡的灯光下,水仙花的芬芳的香气中,陷入了长长的不可捉摸的沉思。

不久,我又回到故都去。从这以后,第一次回家是在夏天,我以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却看到他眼里闪熠着的充满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第二次回家是在另一个夏天,我又以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他又出现了,而且哼哼也更剧烈了;然而我又看到他眼里闪熠着充满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每次都给我一个极大的惊奇,但过后也就消逝了。就这样,一直到去年秋天,我在故都的生活告了一个结束,又回到这个城市里来。老人早已躲出我记忆之外,因为我直觉地确定地相信,他再也不会活在人间了。我不但不向家里人问到他,连以前有的淡淡的悲哀也不浮在我的心里来。然而在一个秋末的黄昏里,又听到他的低咽而幽抑的哼哼声从窗外飘进来;在带点儿悲凉凄清的晚秋的沉寂里,哼哼声更显得阴郁,仿佛想把过去生命里的一切哀苦全从这哼声里喷泄出来。我的心颤栗起来。我真想不到在过去遇到的许多奇迹之外,还有今天这样一个奇迹。我有点儿怕见他,但他终于走进来。衣服上满是土,头发凌乱得像秋草;态度仍然很镇定;脸色却更显得苍老,黧黑;腰也更显得伛偻。见了我,勉强做出一个笑容,接着就是一阵咳嗽;咳嗽间断的时候,就用哼哼来把空缝补上;同时嘴里还努力说着话,也已是些呓语似的声音。他告诉我,他来的时候走几步就得坐下休息一会儿,走了有一点钟才走到这里,当我问到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说,身体已经是不行了;昨天到庙里求了一个签,说他还能活几年,这使他非常高兴,他仍然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几年,他不想死。我又看到有神秘的充满了生之力的光从他的昏暗的眼里射出来,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看到花。我迷惑了,惘然地看着他拖着自己孤伶的背影走去。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大的转变。我过的是同以前迥乎不同的生活。在学校里过了六天以后,照例要回到我不高兴回去的家里看看;因而也就常逢到老人。每见一次面,我总觉得老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比上一次要坏些,哼哼也剧烈些。但我仍然一直见面见到现在,每次都看到他从眼里射出的神秘的光,这光,在我心里,连续地打着烙印。我并不愿意老人死,甚至连想到也会使我难过。但我却固执地觉得生命对他已经没了意义。从人生的路上跋涉着走到现在,过去是辛酸的,回望只见到灰白的一线微痕;现在又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将来呢?只要一看到自己拖了孤伶的背影蹒跚地向前走着的时候,走向将来,不正是这样一个情景么?在将来能有什么呢?没有希望,没有花。但我抬头又看到我面前这位蝙蝠脸的老人,看到他低垂着注视着地面的眼光,充满了神秘的生命力,这眼光告诉我们,他永远不回头看,他只向前看,而且在前面他真的又看到闪烁的希望,灿烂的花。我迷惑了。对我,这蝙蝠脸是个谜,这从昏暗的眼里射出的神秘的光更是个谜。就在这两重谜里,这老人活在我的眼前,活在我的心里。谁知道这神秘的光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