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古井

不知怎么一来,自己的生活竟然安静下来。四五个月以来轮车的劳顿,现在一想,竟像回忆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同现在隔了一段很久的距离;这一段是这样渺远,连自己想起来,都有点吃惊了。

然而,这也只是最近的事;说清楚一点,就是自从移到朋友这里来住以后,才有这样的感觉。从那以后,自己居然有了一张桌子,上面堆了书同乱纸。我每天坐在这桌旁边写些什么;有些时候,什么也不写,只把幻想放出去,上天下地到各处去飞。偶尔一回头,就可以看到朋友戴了大眼镜伏在桌子上在努力写着,有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支纸烟,烟纹袅袅地向上飘动。我的眼也不由地随了往上看,透过窗子就可以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段颊残的古墙,上面爬满了薜荔之类的东西。再往上看,是一堆树林,在树林的浓绿里隐约露出一片红墙。

但这些东西在眼前都仿佛影子似的,我心里想到朋友。朋友是老朋友,在倒数上去二十多年的时候,我们已经认识了。那时候我们都在国民小学,岁数都在十岁以下。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我当时还没有离开浑沌时期,除了吃喝玩乐以外,什么都不懂。现在一转眼就过了二十多年。在大学里我们又同学,从那时到现在也已经十几年了。我从那个辽远的国度里回来,我们又聚在一起。难道这就是所谓“缘”么?现在回想起那小学校来,颇有隔世之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了,一闭眼也真的就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小学校的长长的走廊里晃动。只有在朋友的嘴里,我还是我,还是一个活人。当他说到我同别的小孩打架时闭紧了眼睛乱挥拳头的情景的时候,连我自己也笑起来了。

在这时候我往往停止了幻想,站起来同朋友谈几句闲话,朋友也开了话匣子,一谈就是半天。在谈话的间隙里,两人都静默的时候,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抬头又看到远处长满了薜荔的古墙,古墙上面的树林,树林里隐约露出来的红墙。但这次却看得清楚了:在我住的地方同那古墙中间,有几条小路蜿蜒在竹篱茅舍边,看上去就像一条条的白痕。园子里的青菜,菜畦里徘徊着的鸡鸭都历历在目。

我现在才想到问朋友这红墙是什么地方。朋友告诉我,这长满了薜荔的古墙是历史上有名的台城,再远的古庙就是更有名的鸡鸣寺。

但又隔了好久,我才有机会到鸡鸣寺去玩,同我去的仍然是我的朋友。我们在大殿里徘徊了会儿,看了看佛像,又到大殿里去喝茶。从窗子里看出去,看到玄武湖。这时是6月,正是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的时候,远处的水洲,湖里的荷花,荷花丛里的小船,都清清楚楚映入我们的眼中。我们的心也不由地飞到湖中去了。

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只有我自己,我看了看佛像,看了看湖。觉得无聊了,又到各处去逛。我忽然发现半山里有一个亭子,旁边一口古井。探头看下去,黑洞洞看不到底,上半透光的地方长满了青草。再转到亭子那一面,就看到一个躺在那里的古碑,上面四个大字:胭脂古井。我才知道,这口井就是有名的胭脂井。回到亭子里,靠中间的大石头桌子坐下,清风从四面袭过来,令我忘记是夏天。不远处看到城墙,城墙上面是一片片的白云。透过城墙我想象到玄武湖,湖上的荷花。我拿出带去的书,读一段,又出一会儿神。想到现在,不知怎么一来,自己的生活竟然安静下来了。四五个月来轮车的劳顿,现在一想,不但像回忆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简直不多不少正像回忆一个夏天的梦,自己现在也仿佛正在梦中了。

在这样梦境里,十年来压下去的写点什么的欲望蓦地又燃了起来,我于是用幻想在眼前的空地处写了五个字:胭脂井小品。

我又走到井旁,探头向里面看。虽然依然是黑洞洞看不见什么,但井却仿佛忽然活了起来,它仿佛能了解我,告诉我许多东西。这使我有点不安,我究竟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呢?连我自己也不敢说。我只希望我真的能写出点东西来,不要玷污了这井的名字,又可以纪念我这次同朋友的重逢。如此而已。

今年夏天在南京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写了上面这一篇小序。当时心头确是堆满了感触,要想写点什么。但还没等到能动笔,我又不得不离开南京重登旅途了。9月底到了故都,这半年来走过地球一半的长途旅行才算告一段落。现在转眼又是一个多月,以前从窗子里望出去,那一片浓绿的树顶已经渐露黄意了。当时堆满心头的感触也都消逝得如云如烟,不但难再追写,即便写出来,恐怕也与当时真正想写的有不少的出入了。所以现在就不再动笔,只把这小序拿出来发表了,纪念南京的小住。至于这对别人有什么意义呢?我有点说不上来。反正我自己看了,还能依稀追索出那些消逝得如云如烟的感触的影子,因而引起点渺远的回忆,仿佛看一片夹在书里的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