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我站在一个大火车站的行李窗口旁,还有几分钟火车就要开了。天色已晚,灯已亮起。今天一早我就从家里出来了,在这儿停留了几个小时,没有找到要找的朋友,于是跑到一个相识的艺术家的工作室去消磨时间,看了许多画和陶制品,其实心里很着急,因为家里有许多工作待做,而明后天我还得继续旅程,到两个地方去演讲。演讲,也是为了有助待做的那些工作。

在敌国俘虏营里的可怜虫,是战争的牺牲品,他们回不了家不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帮助他们毫无疑问是件好事。但是——我有时感觉到,现在也这么想——我们这么热心努力做好事是不是全然正确?做法是否有点儿过热?所做的事使我们的灵魂感到陌生不相称,是否受到那种在战争中恣意发泄的可怕的世俗精神的感染?几个月来,我不是一不留神就身心疲惫满怀渴望地躲到古老的神圣呼救中去吗?上百次我也喊道:“尘世啊,不要纠缠我!”

火车已经亮灯鸣笛,我取了行李正想上火车,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原来是我亲爱的朋友来了,他站在那儿,眼睛盯着我看。

“留下吧,”他很友善地说,“今晚留在我家吧!不必继续旅行了!”

我马上笑了起来,摇摇手,这时他低声说:“我收到电报,有个消息带给你。”

“什么事呢?”我还毫不知情地问。

他拿过我的箱子,说:“有坏消息。你父亲突然去世了。”

一刻钟后我坐上了火车,不是原先打算乘坐的那一班,而是改乘今晚就能回到我自己家的一班车。我心里乱糟糟的,什么也还没有做,只是匆忙地写下要发的电报,找出合适的火车班次。现在我坐在火车上,不是如心所愿到父亲家,而是往反方向,往我自己家去。我必须先回家办新护照才能到德国去。现在不是战争吗,你不准有私事,不准有痛苦,不准做自然而正确的事,你得排队,得等人家盖章,照人头相,签字,得说明申请护照的原因,对你的说明谁感兴趣呢。反正这些对我也并非新鲜事。更糟的是,我的心情无论如何平静不了,一路上,我心里悲痛之极,随着车轮可怕的节奏,我的耳边上千次响起沉重苦闷的声音:“你父亲死了,现在你没有父亲了!”

许多别的声音也响起了:回家还能见到人吗?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拿到护照?我的兄弟姐妹们不知道怎么样了?忽然我又想到应该有一套黑西装。深切的羞愧和哀痛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间折磨着我,我愧于此刻不能集中精神以一颗平静的心献给父亲,我的心神如此紊乱分散,让这么多的琐事占据着。

时而半意识到丧父之痛,使我非常压抑,呼吸都感到困难,头疼不止。我力图集中精神全心全意想像亡父的形象,可是无法完全见到父亲清晰和真实的面容。此刻惟一的安慰是:父亲得以安息,他现在好了,能遂其所愿,走上归家的路。我又想起从前亲见父亲卧病的情形,那是他备受疼痛折磨的时候。于是,父亲的形象突然清晰万分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见到他和蔼可亲而痛得令人揪心的表情,他深深呼吸着,用张开的手把额际的长发掠到后面去,目光好似来自陌生的远方,平静而悲伤地盯着我看。现在我重新感受到父亲整个的人了,他纯然而清晰地在我心中,于是我对自己说:“他们从未了解他,没有人,连他的朋友们也不了解他。只有我完全了解他,因为我和他一样,孤独而不被理解。”

夜晚,火车到达我居住的地方,我上了电车,见车里有相识的人在聊天,就把脸转向车窗,目光对着夜晚熟悉的街道和桥梁却觉得陌生,好似我正疲惫地途经一个陌生地方。我太太到城外电车终点站来接我,我们一起穿过漆黑的田野走回家,我今晨才离开的家。

家里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些信,上面就放着那封电报,我看了电报,禁不住浮起一丝微笑来。电报上写着“溘然长眠”,这听起来多好,多温和,与父亲是多么相称啊!这完完全全就是他的作风,我十分了解,并且与父亲颇有同感,感觉这是场小小的胜利,因为他成功地逃逝了,一点也没有被人察觉到。他就像一只鸟儿,像一只关在屋里的森林之鸟,在窗户开着而屋里无人时飞走了。

到了夜深时刻我才真正感觉到我的根、我心灵深处神秘的处所受到的震撼,感觉到这一切的凄美和不可再现。到了此刻,我才能够哭出来。

第二天直到中午时分我都在为护照奔波,一切就像在噩梦中那么不顺当,事事受障碍,处处有欠缺,每个地方都还得等上一刻钟,惟一适合的火车班次早已开走了,而我还头脑疲乏双手冰凉无所事事在各个办事处等来等去,我心中难受,像中了魔咒似的站在办公室的黄色椅子和钉满规章和公告的墙之间,这真是个可怕的世界。这个如此严酷、如此可咒、如此欠缺的世界包围着我,自从彼拉多以来,生命在此世已不真正存在,灵魂的实质也已失去。现在,它以它清醒的非真实在梦幻中包围着我,再次夺走了我的悲痛和反抗,这个无实质的世界的墙偶尔打开一会儿,于是我在极遥远的虚空后面见到一位穿着寿衣的人安静地等待着我。接着我又得对着办事人员把事情再说一遍,还在各种文件上签名。终于办完护照,我麻木地站在街上,跳上一辆车,回到家,饭桌已摆好,箱子也收拾妥当,我打了很久的电话,快速吃了点东西,口袋里装上书就赶紧乘车去火车站。

今天到不了父亲那儿了,但能走多远,我就要走多远。离家之际我看见孩子们正放学回家。上了火车,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走的就是我昨天来回走过的那条路线,黄昏时刻,火车经过我今晚本该来演讲的城市,非常靠近演讲大厅。夜晚时分波登湖出现了,湖上还行驶着一条船,在港口的灯光下我迎来德国土地。我曾在这地区生活过多年,在这儿喝过的酒、吃过的鱼忽然把成百幅已卷起的画卷打开来,尘封的记忆一涌而出。晚风中火车经过沉睡中的弗里德里希港,沿着波登湖前进。然后我就沉睡到清晨。

早晨,当我站在带我返回故乡的火车上时,我才清楚地感到,父亲的棺柩带我穿越不断变化的景色紧紧把我拉回他那儿。他拉回家的不止我一人,他还拉着我的兄弟姐妹,他们坐不同的车经过不同的地方都为奔丧而回家来,每个人都完全熟悉和了解父亲某一些特质(一些或许只有我们其中一人熟悉和了解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