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世界(第2/5页)

“猫!猫——”乔尔尖叫着跑进花园,刺耳的声音穿透洗手间的窗户,凯特琳立马想象出一群受惊的鸟儿从树上四散飞走的场景。

她探出窗外喊:“喂,乔尔!小声点!”然后回过身对着南希,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了。“那好吧,但这是一条室内穿的裙子,要不然今天穿格子裙?”

“我不想穿苏格兰短裙。”南希踮起一只脚开始旋转,网状的裙子跟着浮动起来,“穿那种裙子没法这样。”

“你不能穿着这个去幼儿园。”凯特琳很佩服南希的决心,但这又每一天都考验着她。有时候她感觉好似有一颗进化到更高水平的心在磨炼她,而那颗心就在一个小小年纪、伶牙俐齿的女孩体内。“这才三月份。”她指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说,“三月就穿小仙女的衣服太冷了,你需要穿格子裙!”

南希交叉起双臂,凯特琳奋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克制,这太不像南希的做派了。平常她比乔尔更快准备好出门——她很爱去幼儿园。上学,放学,一直到睡觉她都能喋喋不休地讲着幼儿园的事。可今天早上,她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帕特里克的时间表里有这一项吗?凯特琳刻薄地思考着。不,没有。帕特里克可受不了别人在穿衣问题上“大做文章”。以前由他负责的时候(星期一和星期六),他会在前一天晚上就把孩子们的衣服放到床边,容不得一丁点关于穿什么的争论。凯特琳常常裹在温暖的羽绒被里,准备好迎接大吵大闹的声音,然而从未有过,这似乎有些奇怪。

“拜托了,南希。”凯特琳听见自己在恳求,“求你了,我不想让乔尔上学迟到,我们得走了。格子裙,快换上。”

“我不。”南希扬起了小下巴。

凯特琳忽地灵机一动,想起有一本讲过这种事的书,书里随便什么内容都能说服她。只要书里有,那就是毋庸置疑的真理。“那个脚趾头被冻成蓝色的小女孩是怎么办的?她穿上了厚衣服,不是吗?”她劝诱式地微笑着,“然后她的脚趾头就变回了粉红色。”

南希低垂着下巴,凯特琳看见她的眼神像是被吸引住了,转瞬又滑到了别处。“不。”她说,这回的声音微小而稚嫩。

“什么?”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哦,拜托,你不希望你的脚趾头像贝蒂一样变成蓝色,对吗?书里发生了这种事——那在现实生活里也有可能发生!”

南希的目光变得暗淡,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见如雷贯耳的脚步声震颤着楼梯,乔尔端着一盘吐司推门而入。

“快一点。”他一边催,一边把吐司塞到了南希面前。他在上面刷上了大量的黄油和厚厚的一层能多益(5)——南希的最爱。他自己的嘴上也沾了厚厚一圈。凯特琳也不在意,反倒是注意到了乔尔竟如此关心自己的妹妹。他一直以来都很照顾南希,不过自从帕特里克搬出去之后,她愈发察觉到这一点。乔尔会检查妹妹的鞋带,要过街时牵起她的手。凯特琳为此感到无比骄傲,仿佛她独自带乔尔的那四年并不像她妈妈暗示的那样如同一场灾难。

南希盘腿坐在马桶上,像一只闷闷不乐的小精灵。

“你不能穿这条裙子,南希。”乔尔就事论事地指出,“外面太冷了,花园里全是霜,而且我们得走去学校。”他浮夸地冲着凯特琳叹了口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坐车?”

“因为这儿离哪里都很近。”凯特琳轻松地说,“这就是这栋房子的好处!也是为什么我外婆琼会喜欢这里的原因,这里前所未有地方便。”

其实琼喜欢这里只是因为1983年的时候,作为一个没什么钱的中年寡妇,她也只买得起这栋房子,只不过如今的克利夫顿(6)已经今非昔比。

“那祖婆婆上过我的学校吗?”乔尔靠在门框上,吃起了一片吐司。显然只要有能多益在手,他不在乎迟到与否。

“没有,她的学校在伦敦。”凯特琳说,“海格特。”

“什么时候?维多利亚时代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南希最后再转了一圈,从盘子上抓起一片吐司,溜出了洗手间。

“不是!是在……”凯特琳飞快地算了一下。她的外婆度过了一段愉快的寡妇时光之后,在八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七年前去世了。凯特琳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去了格拉斯顿伯里,而回来之时,已经不知不觉地踏上了单身妈妈的新生活之路,家里人听闻此事,唯有琼没有大惊失色。“六十年代的时候情况更糟。”琼一边跟她说话,一边为她及其匆忙购置的二手婴儿衣服腾出一间空房,“好像你妈妈那一辈人都以为我们是在醋栗丛里捡到他们的。”

“是在什么时候?”乔尔扬起了眉毛。琼对他而言,就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7)、埃米琳·潘克赫斯特(8)以及其他任何历史人物的合体,总之取决于他正在学校里上哪门课。

“她是在战争年代去伦敦上学的。”凯特琳说。

“第一次布尔战争(9)吗?”

“不是,是第二次(10)的时候。那时有空袭,还有食物配给。”

“那你为什么跟祖婆婆一起住,不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呢?”

“因为你外婆在……呃,她在工作,没法帮我照顾当时还是小婴儿的你,但你祖婆婆可以。”凯特琳已经给乔尔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可他还是喜欢听。她偶尔会提醒自己乔尔已经这么大了,她其实可以慢慢展开一些细节,让他去领会其中微妙的区别,比如你搬去和你外婆住,其实是因为你妈妈还在“逐步接受现状”,她打包好你的个人物品放进那辆几乎全新的大众波罗里,这辆车是因为你高考全A他们送你的,他们还附带在本地报纸上刊登了一条祝贺广告。不过后来生孩子就没这种广告可看了。取得艺术史学位也没用,因为那明显就是所有错误的开端,毕竟念工程学或者现代语言学可不会让你意外怀孕。

“后来祖婆婆去世的时候把这房子给你了,就是她临终躺在床上的时候!”乔尔很喜欢惨烈的细节,“然后我们就能住在这里了。”

凯特琳轻抚着他的头发,虽然是刺猬头,发质却依旧柔软——这是乔尔身上她不愿松开的最后一丝孩子气。

“没错,她希望我们能在她家里开开心心地生活。后来我遇见了你爸爸,然后他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再后来南希出生了。”

“而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他继续说道,“还有南希了。”他努力笑了笑,但凯特琳看得出来他只是硬生生抬了抬嘴角。这是他们学校戏剧社教他们的“别人坐在大厅最后也能瞅见”的笑容——他这样是想让凯特琳感觉好受一点。她的嗓子有些干涩,她抓起乔尔的两只小手,那上面还有他做作业时染上的墨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