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弄了几次之后,他对着我无奈地苦笑着说有数不清的孩子从街角的西面八方向他涌来,他已经应付不来。他还说,我们专门从珍珠港所在的岛上请来了萨满祭司,我们将会为在偷袭珍珠港事件中死去的人和因那一事件引发的战争而死在广岛这个城市的人,为他们共同做一次安魂的仪式。而这件事这些孩子们老早就知道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我问他,‘你能够看见他们吗?’他回答,‘你看不见吗?’他又一次抱怨道,他们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讲话声音很大,甚至有点吵了。我当时并没有相信他的话。可是,我也没想过去否认。不过我问了他,广岛已经持续很多年都会举办精心安排的安魂仪式,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有这么多孩子在街上呢?他的回答是这样的:‘也许你认为一个人的灵魂如果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么之后就应该只在盂兰盆节时才会回来。可实际上他们却不管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就算智子异于常人,但他的这种世界观和他思考出来的这种安魂的方法,都深深地感动了我。他说,佳美先生你也来拍照吧,我们一起来举办这个国家现在最需要的祈祷吧。被他这么一说,虽然还搞不清状况,但我就那么跟着去了。”

佳美先生开始了沉默,也许他想说的已经说完了。但我还在等着他继续讲下去,车里另外三个年轻人也应该跟我一样。窗子关得紧紧的车里,只能听到引擎声和我们细微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佳美先生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停顿了很长时间,又轻轻张开嘴,双唇间发出一个清脆的响声。我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声音。黑暗中那个声音引起了我感官上的共鸣,再次明确地告诉我佳美先生坐在车中的哪个位置。

“我说S先生,那个时候我听到的孩子们的欢呼和怒吼,不,也许应该说是喝彩吧,对我来说可真是难以忘怀啊。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是耳鸣了,那声音渐渐变成好像从远处的小学校传来的很多小孩子的叫声,又变成‘轰——’的一声,好像地面震动的声音,与此同时又发出好像鼓掌声一样的下雨的声音。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日美两国的萨满祭司一起进行祈祷,是不是就可以让所有的灵魂都得到相互包容的慰藉。因为无论是哪国的灵魂,他们的尊严都曾受到伤害,都曾发出过痛苦的嘶吼。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无论怎样,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他们在战后已经过了六十多年了,而在这之前都没有人用这样的方法来慰藉过他们,现在突然有这样的人出现,他们一定会一起兴奋地发出尖叫声吧。

“S先生,说起那个树上人,我想他一定不是在尖叫,说他在诉说着什么我觉得还是有可能的。虽然我并不相信灵魂的存在。或者说,听你讲了这个事情后,我觉得我在广岛清晨听到的那个声音又在耳朵深处响起来了。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只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了,S先生。突然,就好像从信号不太好的地方打来了电话,像是谁在说话的声音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耳朵里来了,而且是一种很奇妙的欢快的语调。”

这时,我察觉佳美先生好像喝了他手里的矿泉水。我似乎还看到了他用手胡乱地摩挲着他那头灰黑色短发的样子,就这样佳美先生真的结束了他的话题。

他可能是累了。两年前他被诊断为早期喉癌,并接受了喉部的手术。手术和术后的康复训练都很成功,可他却明显不能像以前那样讲那么多话了。像今天这样一个人讲那么久是非常少见的。

佳美先生摄影事务所里的女助手曾经悄悄地跟我们这个志愿者团队里最年轻的阿浩透露过,实际上本该治愈了的癌症很可能已经转移到淋巴了。她说,佳美先生前些日子接受了细致的检查,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检查的结果告诉大家。就在今天中午,趁着佳美先生他们几个去临时住宅的公用厕所的那会儿工夫,阿浩满脸伤感,简短地跟我说了这件事。

佳美先生的老婆偶尔会造访事务所,以前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几个工作人员带来特制的辣白菜火锅或煲仔饭什么的改善一下伙食,可是最近来了就只是确认一些文件,之后就马上回去了。现在在佳美先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除了佳美夫妇之外就没人知道了。

为什么阿浩会单单把这消息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爸爸也是因为原发病灶不明的癌症去世的,可是阿浩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啊,也许这就是年轻人的直觉吧。

一开始爸爸的脖子上长出来一个很大的肿块。妈妈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还搞笑地配上一句“简直就是《摘瘤爷爷》[13]啊”。后来爸爸在医院接受了检查,主治医生跟他说如果做手术摘除可能会刺激到它,导致癌症向全身转移,所以爸爸自己选择了用药物进行控制。通过定期治疗,那个瘤子的确是有一点变小了,但这并没有阻止癌症向全身转移。

爸爸住院的两个月里,平时基本不回老家的我也尽一切可能频繁地回去看他。可是癌症转移的速度和势头简直堪称排山倒海。先是沿着脊椎像燎原之火一样星星点点地蔓延,进而发展为势不可挡的长驱直入,很快,爸爸就无法行走了。

那一天,女护士和妈妈把爸爸抱起来放在轮椅上,带他去上厕所。回来时爸爸想自己从轮椅上起来回到床上。可是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爸爸用两手支住轮椅的扶手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站起来了。爸爸紧紧地皱着眉头浑身发抖,可是也只能让屁股稍稍离开椅子一点点。我们想帮忙,但他使劲摇头。最终,爸爸用自己的下巴抵住扶手,咬牙切齿,好像是要用下巴的力气让自己离开轮椅。这时从爸爸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我很想帮他一把,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伸手就会伤害到爸爸的自尊。可是如果我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下去的话,就是逼着爸爸在我的面前承认自己已经衰弱无力。就在接近极限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爸爸的后背。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的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比我早一瞬间把自己的肩膀插到爸爸的左侧腋下,然后干净利索地用非常专业的方法扶爸爸站了起来。“好了!请回到床上去吧!”她的语气好像爸爸是依靠自己的意志站起来了一样,而我只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没多久爸爸就去世了。最后的两周他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只有大腿和腰痛的时候会让我或妈妈帮他揉揉。因为我会摸到他,所以能清楚地感受到每隔半天他都会消瘦很多,我的手掌可以摸到他的筋骨干枯地突出于皮肤的表面。爸爸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的,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理会这些了。他还执着地认为可以从什么地方获得肉体以外的力量,依靠这一力量就可以重新活过来。随着吗啡的加量,意识不清的状态与日俱增。我想直到临终前爸爸也一定没有意识到自己将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