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她了吗?”巴克利边上楼边问奈特,“假日”紧随在他们身后,“那是我姐姐。”

“没有。”奈特说。

“她出去了一阵子,但现在回家了。来,我们比赛看谁跑得快!”

两个小男孩和一只小狗争先恐后,快步冲上了曲折的楼梯。

我不准自己多想巴克利,生怕他会在镜子或玻璃瓶盖上看到我的身影。我像家里每个人一样,一心只想保护他。“他年纪还小。”我对弗兰妮说。弗兰妮听了反问道:“年纪小就看不到我们吗?你以为小孩子想象中的朋友是从哪里来的?”

两个小男孩跑到爸妈的卧室旁,在一幅裱好的墓碑拓片下坐了下来。拓片的真迹来自伦敦一座墓园。妈妈曾告诉琳茜和我,她和爸爸到伦敦度蜜月时遇见一位老妇人,她和爸爸想在家里墙上挂些特别的东西,这位老妇人就教他们拓印墓碑。到我十岁出头时,家里大部分的拓片都被收到了地下室里,墙上改挂了色彩鲜艳的绘画图案——据说这些图画能刺激孩童学习。但是琳茜和我依然非常喜欢墓碑拓片,挂在巴克利和奈特头顶上的这幅更是我们的最爱。

琳茜和我时常躺在这幅拓片下的地板上,我假装自己是画中的骑士,“假日”是蜷缩在我脚边的忠犬,琳茜则是我遗留在世的爱妻。不管刚开始气氛多么庄严肃穆,到后来我们一定会笑成一团。琳茜对躺在地上装死的我说,做妻子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下半辈子不能守在一个冰冷的死人身旁。我听了假装勃然大怒,但每次都持续不了多久。说着说着,琳茜一定会提起她的新爱人,不是给她一块上好猪肉的屠夫,就是帮她做挂钩的铁匠。“你死都死了,骑士,”她说,“我还得活下去呢。”

“昨天晚上苏茜来看我,还亲了我一下。”巴克利说。

“她没有!”

“她有!”

“真的吗?”

“真的。”

“你有没有告诉你妈?”

“这是秘密,”巴克利说,“苏茜说她暂时还不想和其他人说话。你想不想看看别的东西?”

“好啊。”奈特说。

他们站起来跑到屋子另一边,把“假日”留在拓片下方打瞌睡。

“来,进来看看。”巴克利说。

他们走进我的卧室,我帮妈妈拍的照片被琳茜拿走了,后来她考虑再三,又回来拿走了“嬉皮傻子谈情说爱”的徽章。

“这是苏茜的房间。”奈特说。

巴克利把手指举到唇边,妈妈每次要我们安静时,都会做出这个手势,弟弟现在也示意奈特不要说话。他弯下身子,把小肚子贴在地面上,叫奈特也跟着做。他们像“假日”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慢慢地爬过垂挂在我床边的床裙,来到我藏东西的秘密地点。

弹簧床垫下面的木板上有个小洞,里面藏着那些我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我得时刻提防“假日”跑进我房间到处乱抓,不然东西一定会被叼出来。而我失踪一天之后,果然就发生了这种事。爸妈到我房里仔细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他们离开之后忘了关门,“假日”跑进来,叼出了我藏起来的甘草枝。其他东西也都散落在床下,其中有一样只有巴克利和奈特才认得出是什么。巴克利解开爸爸的旧手帕,里面是一截沾了血迹的小树枝。

一年前,三岁的巴克利不小心吞下了这截小树枝,当时他和奈特在后院玩,两个人把石块堆到鼻尖那么高。院子里有棵老橡树,妈妈把晒衣绳的一端绑在橡树上,巴克利在树下找到一截小树枝,他把树枝当作香烟一样放到嘴里。我坐在自己房间窗户外面的屋顶上,一面往脚上涂着克拉丽莎给我的指甲油,一面翻阅时装杂志《十七岁》,眼睛时不时地盯着巴克利。

我总是被指派照顾弟弟。爸妈认为琳茜还小,她的智力发展也正在萌芽期,应该尽可能自由发展。因此,那天下午,她在屋里用一百三十色的蜡笔在画纸上画着苍蝇的眼睛。

虽然是盛夏时节,但那天并不太热,我决定好好在家里做美容保养。一大早我就开始洗头洗澡,弄得全身上下热气腾腾。于是我坐在屋顶上,一边吹风,一边慢条斯理地涂指甲油。

我刚涂了两层指甲油,一只苍蝇就停在了涂指甲油的小刷子上。我一面听着小奈特出言挑衅,一面眯起眼睛观察停在面前的苍蝇。琳茜在屋里帮苍蝇眼睛上色,我也想看看自己是否能从它的眼睛中辨识出不同的色彩。微风轻轻吹拂,毛边裤管轻擦过我的腿。

“苏茜!苏茜!”奈特大喊。

我往下一看,只见巴克利倒在地上。

时至今日,每次我和霍莉谈到救人的话题时,我总是以那天发生的事情为例。我相信救人能够成功,霍莉则认为不可能。

我连忙起身,从打开的窗户跳进卧室,一只脚踏在窗边的缝纫机凳上,另一只则顺势跨上地毯。双脚着地之后,我马上像运动员踢开起跑木一样起身,先是飞奔着跑向大厅,然后从楼梯的扶手上滑了下去。这在平时,是爸妈严令禁止的。我大声叫着琳茜,然后径直冲到后院。穿过纱门,跳过狗屋的栅栏,一路冲到橡树下。

巴克利喘不过气来,全身不停颤抖,我把他抱进车库,奈特紧跟在后面。车库里停着爸爸的爱车“福特野马”。我看过爸妈开车,妈妈还示范过如何发动引擎、如何刹车。我把巴克利放在后座上,从爸爸藏钥匙的陶罐里抓起钥匙,一路疾驰到医院。虽然车子的手刹都被我烧坏了,但事后好像没人在意这件事。

“要不是她,”医生后来告诉妈妈,“你就没有小儿子啦。”

因为救了弟弟一命,外婆说我会长命百岁。但和往常一样,她的预测总是错的。

“哇!”奈特拿着小树枝,惊讶地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鲜红的血迹竟然变成了黑色。

“是啊。”巴克利说。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他仍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当时他痛极了,大家在病床旁围成一圈,每个人都神情凝重。那种严肃的表情他最近又看到一次。不同的是,在医院里,他们起初异常焦虑,但不久便没事了,大人眼中闪烁着轻松的光芒,温暖和煦的目光包裹着他。而现在,爸妈目光暗淡,眼中的神采消失无踪。

那天,我在天堂里觉得头晕目眩,踉跄着走回眺台。天色已晚,我抬眼望去,忽然看到一栋我从未见过的巨大建筑物矗立在眼前。

我小时候读过《詹姆斯与大仙桃》,眼前这栋建筑活像是书中詹姆斯姨妈的房子:维多利亚风格、庞大、阴森,屋顶还有瞭望台——通常被称作“寡妇通道”。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瞭望台上站了一排女人,对着我指指点点,但等我慢慢熟悉黑暗之后,才发现瞭望台上站的不是女人,而是成排的乌鸦。每只乌鸦嘴里都衔着一根小树枝。我转身走回家,乌鸦扑扇着翅膀紧跟在我身后。弟弟真的看到我了吗?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小男孩的美丽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