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站在爸爸身旁,看着他昏睡不醒。当晚就传出了消息,警方推断萨蒙先生伤心过度发了疯,半夜跑到玉米地里找人报仇。这倒符合警方对他的了解——不停打电话到警局,一口咬定他的邻居有重大嫌疑,再加上费奈蒙警探当天早上告诉萨蒙先生,警方虽然有意破案,但案情已陷入胶着,没有任何线索可供追查,我的尸体也依然无影无踪,因此,警方打算放弃侦查——这些事情都让警方相信他们的推断没错。

爸爸的膝盖骨破裂,影响到部分关节的功能,医生必须进行手术。我看着缝合的全过程,心想这看起来真像针线活。我希望执刀医生的手能比我巧一点,爸爸要是送到我手上,那就完了,我在家政课上总是笨手笨脚,老搞不清楚拉链的正反面。

而这个医生相当有耐心,他一面仔细地洗手,一面听护士向他说明事情始末。他记得曾在报上读过我的事情,他年纪和爸爸相仿,自己也有小孩。他拉了拉手上的手套,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和眼前这个男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

病房中一片漆黑,只有爸爸病床上方的日光灯发出微光。直到天亮琳茜走进病房之前,都只有这点微弱的光芒。

妈妈、妹妹和弟弟被警笛声吵醒,迷迷糊糊地从卧房走到楼下漆黑的厨房。

“去把你爸爸叫醒,”妈妈对琳茜说,“这么吵他还睡得着,我真是不敢相信。”

于是妹妹上楼找爸爸,家里每个人都知道在哪里找得到他,短短六个月之内,书房里那张绿色的安乐椅已经变成了他的床。

“爸不在书房里!”琳茜一发现爸爸不在,马上大喊,“爸爸不见了,妈!妈!爸爸不见了!”琳茜的语气中带着少有的恐惧,她可一向不是胆小的孩子。

“该死!”妈妈说。

“妈咪?”巴克利说。

琳茜冲到厨房,妈妈站在炉前准备烧水泡茶,背影看起来充满了焦虑。

“妈?”琳茜说,“我们不能干坐着,得做点什么。”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妈妈茶泡到一半,手上还拿着茶包。

“什么?”

妈妈放下茶包,扭开炉火,转过身来,她看见巴克利已经依偎在琳茜身旁,神情紧张地吮着拇指。

“他跑去找那个男人,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

“我们应该出去看看,妈,”琳茜说,“我们应该去帮帮他。”

“不。”

“妈,我们一定得帮爸爸。”

“巴克利,不要吸手指!”

弟弟吓得放声大哭,琳茜一面伸手把巴克利抱得更紧,一面看着我们的母亲。

“我要出去找他。”琳茜说。

“不行。”妈妈说,“时间一到,他自然就会回来,我们什么都不要管。”

“妈,”琳茜说,“如果他受伤了怎么办?”

巴克利不哭了,他看看琳茜,又看看妈妈,他知道“受伤”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家里谁不见了。

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琳茜说:“我们不要再说了,你可以上楼等,或是和我一起等,随你便。”

琳茜哑然失声,她盯着我们的妈妈,一心只想跑到玉米地里找爸爸,爸爸和我都在那里。忽然间,她觉得家里的主心骨转移到了玉米地中。她想跑开,但巴克利温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

“巴克利,”她说,“我们回楼上吧,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弟弟渐渐开始明白:每次他一得到特殊待遇,过一会儿大人一定会告诉他坏消息。

接完警方打来的电话后,妈妈马上跑到前厅的壁橱旁,“他被我们自己的球棒打伤了!”她边说边抓了一件外套、钥匙和口红。琳茜从来不曾感到如此孤单寂寞,但责任感也变得更强了。巴克利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自己也还不会开车。况且,大家不都认为太太应该陪在先生身旁吗?

玉米地里的骚动吵醒了邻居,琳茜知道她该怎么做,她先打电话给奈特的母亲,然后马上联络了塞缪尔。不到一小时,奈特的母亲来家里接走了巴克利,霍尔·汉克尔也骑着摩托车停在了我家门口。琳茜紧贴着塞缪尔英俊的哥哥,又是第一次坐上摩托车,本应该高兴才是,但她满脑子只想着我们的爸爸。

琳茜走进病房时没看到妈妈,房里只有爸爸和我。她走到病床的另一边,静静地抽泣。

“爸?”她说,“爸,你还好吗?”

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门口站着高大英挺的霍尔·汉克尔。

“琳茜,”他说,“我在亲友等候区等你,如果你需要我送你回家,我就在外面。”

她转过头,霍尔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霍尔,谢谢你,如果你看到我妈妈——”

“我会告诉她你在这里。”

琳茜拉起爸爸的手,仔细观察,看爸爸有无动静。我亲眼看着琳茜在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我听到她在爸爸耳边轻哼着巴克利出生前爸爸常唱给我们听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冰雪与霜冻

种子、豆豆、小蝌蚪

小径、树枝、什锦糖

我们都知道爸爸想念谁!

他想念两个小女儿,是啊,两个小女儿

小女孩知道她们在哪儿,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真希望爸爸听了会缓缓露出笑容,但他吃了药,沉浮在迷蒙的梦境之间。麻醉药像张坚固的蜡纸一样紧紧地包裹住了他,让他暂时失去了意识——在这一刻,他的大女儿没死,他的膝盖没有破,但也听不到琳茜耳语般的歌声。

“当死者不再眷念生者的时候,”弗兰妮曾对我说,“生者就可以卸下重负,继续生活。”

“死者呢?”我问,“我们去往何处呢?”

她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警方一联络上赖恩·费奈蒙,他就立刻赶到了医院,调度员说阿比盖尔·萨蒙找他。

爸爸在手术室,妈妈在护理站附近焦急地踱步。她披了一件雨衣开车到医院,里面只有夏天穿的薄睡衣,脚上是平时在后院穿的芭蕾包头鞋,她没有特别花时间梳理头发,口袋或皮包里也没有扎头发的橡皮圈。在医院雾气沉沉的停车场里,她曾停下来检视了一下自己的面容,在黑暗中熟练地涂上了常备的口红。

赖恩从医院白色的长廊一端走过来,看到他的身影,妈妈的心情顿时放轻松了。

“阿比盖尔。”他走向妈妈,边走边打招呼。

“噢,赖恩。”她说,随即一脸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只想叫出他的名字,接下来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了。

妈妈和赖恩拉着手,护理站里的护士瞄了一眼就把头转开。她们习惯尊重别人的隐私,早已见怪不怪,但她们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具有特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