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夫人在观察(第4/6页)

把伞递给冈夫人后,少年便一言不发地按照平常的步调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冈夫人正打算出声招呼少年并向他致谢,没想到他却俨然一副压根儿没瞧见双膝裹着绷带、鼻尖贴着创可贴的冈夫人的模样。

活像一到早上,有关昨日的记忆便全部消失的一台机器。不,说他活像一台原本就没有输入记忆与感情的功能的机器,也许更准确。

三年里,两人几乎天天打照面,但在冈夫人和少年之间,终究一次也没成功交谈过。

冈夫人常常想:这孩子活着是把什么看作喜,什么看作悲呢?说到底,他到底有没有感觉到喜或悲呢?

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他是怎么长大的,在学校里又有怎么样的朋友呢?冈夫人打算展开想象,但就是无法想象。擦肩而过的那少年的脸庞所能唤起的,是一如荒野的空白。

直到今天,她都没发现便利屋的助手就是那少年长大后的模样。因为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助手爱笑,爱吃东西,感情悉数表露在脸上。

写着“行天”的门牌摘除,冈夫人记得是前年年底的事。这家人家原本就不常和邻居来往,所以只知道里面住着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半老夫妇。他们家是一栋老式的单门独户,房子很大,堪称宅邸;窗上挂着厚窗帘,多半是合上的。

冈夫人裹完面衣,把竹荚鱼放进冰箱,洗了手。

冈夫人在头脑里数了数,能够推测出来的事情有三件:一,便利屋和助手尽管吵了架,可看样子关系还不错;二,助手的父母好像搬家了,不过助手留在了真幌;三,和少年时代相比,助手现在看起来幸福得多了。

太好了!冈夫人心想。

跨越长长的苦难,曾经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获得了幸福。

故事的最后这样结尾比较好。她也明白,在现实中,这样的事情基本上没有。尽管不能断言,苦痛从此再也不会折磨他。

暮色降临得早了,傍晚的空气中已丝毫没有夏天的气息残存。冈夫人来到庭院里收衣服。

现在换多田待在小皮卡的货斗里望着公交车站了。打扫工作似乎做完了,看样子正无所事事。庭院也显得清爽了不少。

那助手上哪儿去了?她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把床单从晾衣竿上收下来。布拿开了,视野为之一宽,只见助手就站在布后面。面对不期然的场景,冈夫人抱着床单“呀—”地发出一声尖叫。

“我来帮你拿?”助手说。

冈夫人摇摇头。她的心脏还在狂跳。助手拿着一只盖着瓶盖的饮料瓶。瓶身给标签遮住了,看不清里面,不过总感觉里面装的液体不是茶。

“我可是好好地装在里面哦!”

助手这样说着摇了摇饮料瓶,接着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摸出挤扁了的香烟盒,抽出一根叼上点燃—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只用空着的左手就不慌不忙地完成了。

冈夫人终于察觉了真相。从庭院深处拿着装有谜样液体的饮料瓶走出来的助手。助手明明说水分和养分都很充足可却无精打采的山茶树。看上去很不自在的多田。

“对不起,我完全忘了借厕所给你们用。”冈夫人说。

“唔—没事儿。”助手很享受地朝空中吐出一口烟。“多田无论在哪家都不借厕所。我想方便了会借的,可这么一来,多田就会摆张臭脸给我看呢!”

“哎呀,为什么?”

“大概认为知道太多人家的事情,很失礼吧?”

助手歪歪扭扭地学螃蟹横行,冈夫人刚觉得这动作可笑,随即意识到他这是顺应风向的变化而动,以免烟飘到冈夫人那边。

“确实,一看厕所就明白了啊!”

“明白什么?”

“用什么样的厕纸,有没有打扫过,放了花的话,是不是人造花,从这些地方能看出那家人家的经济状况、是否勤快、品位如何,种种情况。”

也许是这样,冈夫人表示同意。脑海中浮现出冈家的厕所,她做了自我诊断:清洁程度和厕纸都没问题,就是摆件不行。在坐便器的抽水箱上摆放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土俑。那是丈夫在参加町内会组织的两天一夜的旅行时声称“大阪特产”买来的。冈夫人曾期待他买一口香饺子回来,也跟丈夫说好了,所以,一看见这个表情呆滞的泥偶,她大失所望。但是,丈夫似乎对于小便时跟这个土俑大眼瞪小眼,感到非常满意。

已经无话可说,就是个怪人!冈夫人在内心评价丈夫道,同时叹了口气。我的话他半句也不听,平时就知道照自己的意思来。

助手夹着变短了的香烟,向待在小皮卡里的多田身边走去。冈夫人抱着装满衣物的篮子正打算回屋,却见玄关的拉门开了,丈夫趿拉着拖鞋来到庭院里。

“老头子,有事吗?”

丈夫却看也不看发问的冈夫人,径直朝多田和助手走去。

“喂,便利屋,怎么样,证据抓到了吗?”

“很遗憾,今天也是一辆都没延趟呢!”

多田弓下身,从货斗里递给他记录着运行状况的纸张。丈夫看样子很不服气。冈夫人心想“我可没闲工夫陪你玩儿”,便将衣物抱进了起居室。

她在屋里动作迅捷地折叠着衬衫和毛衣之类,不经意地把视线投向窗外一看,却见那助手和丈夫在庭院里扭打在一起,多田从货斗里跳到地面上,揪住助手的双臂倒剪在背后。眼睛离开不过几分钟时间,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引发这样一场斗殴呢?冈夫人于是把衣物从膝头掸落,起身慌慌张张跑到院子里。

“你既然这么不相信我们的工作,那你自个儿监视好了!”

“什么叫‘我们’!你个臭小子!便利屋没话说,你小子哪天好好干过活啦?!别以为我没看见,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哪!”

“你有空看我干活,还不如去看公交车站呢,音痴!”

“说谁音痴呢!谁一整天傻乎乎地瞅着蚂蚁搬饭粒啊!”

骂来骂去的结果,那助手作势就要抬腿给丈夫的秃脑袋吃一记回旋踢,丈夫则抱住那助手的身体不放,眼看要连带着把多田也扑倒在地。

“这是干什么呢!又不是小孩子!要给邻居添麻烦的,这么大嗓门!”冈夫人以比在场所有人都大的音量一喝,“老头子!”

“嗯!”丈夫把身子往回一缩,应声道。

“晚饭吃煎竹荚鱼。做好之前,麻烦你到公交车站检查运行状况,检查个够。”

想必是猜到不照办就不给吃他喜欢的这道菜吧,丈夫听后老老实实地从院里朝马路走去。

冈夫人转头对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助手说:“助手先生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