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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一张沙发上,旁边是纳确的一对朋友,他们立刻递来了可卡因。纳确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开始在我们周围走来走去,和着音箱里传出的音乐节奏,假装在弹吉他。他把腿叉得很开,用手拨弄着假想的乐器。那个女孩坚持要我跟他们一起吸一点,但是我拒绝了她的好意。

“不,谢谢,我很累。如果明天我面容憔悴,孩子们会不乐意的。”

“啊?”她惊讶地望着我,“你有孩子。那么来一点儿吧,会让你振作起来的,可以消除疲惫。”她一头金发,长相甜美,肤色较深,骨瘦如柴,穿着一条完全透明的印度长裤,里面没有穿内裤,上身是一件陈旧的暗玫瑰色衬衣。

“不,我很好。真的。”

“你是个白痴吗?”她的男朋友突然朝她吼道,“你没听到她对你说不?别再烦她了!”

于是他们俩大声争吵起来,但是幸好音乐的音量盖住了他们的声音,我只看到他们激烈的表情。纳确已经来来回回上蹿下跳了。最后,两杯杜松子酒下肚,我也任由他拉着跳起了舞,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时我们还相信,生活对我们的所有承诺都会兑现,一切都无所谓,因为都会有办法。到结束时,我们并肩躺在一张沙发上。这时候那个和善而甜美的金发女孩小跑着来到我身边。

“我一直在找你!你看,你看,”她说着指给我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这是我的冷冻卵子。”

“哦,真的。”我看着灰色背景上几个几乎不可辨认的深灰色卵形图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她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它们看上去很美。”最后我说。

“真的吗?”她喊道,“这是为了万一有一天我决定要孩子,”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等我准备好了。”

“真好。我真替你高兴。”我说。

“我只想给你看。”她的眼睛是一种透明无邪的蓝色,使我的心揪了起来,仿佛一探身就能够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她的身体内部,小小的血液河流、既胆怯又勇敢的心。

等她走了,纳确说:“这女孩已经无可救药了,她男朋友可能还走得出去,但她已经陷得太深。冷冻卵子是她父亲的主意,他是马德里一位非常有名的医生。”

他撩起我的头发,开始像小鸟一样吻我的后颈,轻轻地啄。

“那我们呢?怎么办?”他问我,“我们一起睡吗?就像过去一样?”

我笑了。

“我们已经多老了!对吗?你想象一下再过二十年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只不过是初老,老年还只是一个玩笑,一个遥远的阴影。”

“你的意思是今天我们不会睡在一起。”

他轻轻地咬着我的后颈。

“我想我需要的是一个朋友。”

“我当朋友真是糟透了,你知道的。”

我们俩都笑了。

“好吧。虽然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拥抱一会儿。”我又感觉到在你去世以后我在床上度过的那些日子里,那种阴云密布又令人痛楚的疲惫。模煳而固执的悲伤一直挥之不去,我试图将它驱散,但是它的颗粒总能重新聚拢,准确地回到原位。

纳确紧紧地抱住我,像一个小孩抱着他的玩具,但是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紧张而焦虑。我知道,只要这里还有一滴毒品,他就不会去睡觉。

“我得走了。已经太晚了。”我离开了他的怀抱。

他陪我走到门口,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吻我,像无数年前一样,那时我们都还是另一个人。他堂吉诃德般的剪影投射到门上。

“好好照顾自己,小矮人。外面很冷。”

空气已经变得很凉,一股轻柔、灰暗而朦胧的雾很快将被染成玫瑰色和橙色,模煳了各种景致的轮廓。天很快就要亮了。我应该在派对上待了有三到四个小时。房子里传来的音乐伴着我走了很远,直到耳边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灰石板路上,伴着夜游的鸟儿刺耳的聒噪。我还不想回去睡觉。我想我会一直下到海滩,第一次独自看日出。虽然,也许日出和很多其他事物一样,只有在无声的陪伴中才能获得其最完整的胜利和救赎的意义。但是,我没有走向大海,反而开始爬山,钻进那些崎岖不平、像走廊一样狭窄的小巷子,两边用石头堆砌的矮墙简直是完美而永不瓦解的古代迷宫,分隔出院子和橄榄树林。白天镇子上的猫会在这些矮墙上打盹和窥视。有人在一堵墙上留下了一只特别小的婴儿鞋。很快,我的孩子们也会醒来。每天早晨我的睡梦与黎明都会上演一场大战,沉默而深思的埃德加跟我一样,总是拖着夜的脚步迟迟不肯醒来,而尼克却每天毫不犹豫地投入白昼的怀抱,多言而欢乐。双腿沉重得像是在一场噩梦中,但是我没有停下。深吸着黎明前那清新而纯净如初的空气,对自己说明天开始戒烟。我慢慢地爬上斜坡,来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那里有两棵佝偻的树,到夏天会被过来野营的人们用作停车场。年轻时我经常来这里。还记得一个意大利朋友用露天的炉子给我煮西红柿面,但是他的名字却已经忘记了,几乎跟那些轻浮快乐的夏天里其他所有的主角一样。那时我们跟别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快乐,骄傲,无忧无虑,充满活力,规划着小镇,规划着世界。一个年迈的男子提着桶穿过露营的空地,朝我微微点头示意,接着就消失在小小的淋浴房内。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如果露营酒吧开着的话,我一定进去喝杯咖啡,洗洗脸。但是时间还太早,那栋灰色的建筑关着门,一片漆黑。我接着往前走,直到隐约看到那座小房子白色的墙,接着渐渐变得清晰,还有那两棵柏树,像一对严肃而善良的警卫,在黑暗中守护在墓园入口的两侧。我到了。在这里,黄色的细砖路到了尽头。虽然筋疲力尽,我的心却狂跳起来,双手冰凉,并开始全身发抖。上一次来这里时有很多人,活人的总数超过了死人,我们是大多数,而且我的朋友们都在。然而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想象独自前来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想象着自己爬上斜坡,哲人般庄重,心中的伤口已经痊愈,也许手中还拿着一朵从路边摘的野花。我观察着斑斑驳驳的深色木门,用手指抚摸着沉重的铁把手。我很害怕,又筋疲力尽,也许最好是回家、睡觉、休息,在别人的陪伴下到中午再来,或永远不再回来。我可以永远不再来,这也是一种可能。我推了一下门。是关着的。但是陵园在夜间是永远不会关门的,我看过无数恐怖电影都发生在深夜的墓地。一定是我太笨了,门不可能是关着的。我再次推门,边用整个身体去撞,边徒劳地转动着圆形手柄。我无法呼吸。我发现自己正在哭。我可以的!我可以的!一切都会解决的。我要给市长打电话,要求他来给我开门;我会像蜘蛛侠一样从墙上爬过去;我会给报纸写一封义愤填膺的公开信;我会跟大赦国际组织谈谈。这门不可能不让步,而我不可能进不去。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会好好处理,不要失去理智,这样肯定行得通。我轻轻地敲着门,压低声音喃喃细语“妈妈,妈妈”,然后把耳朵贴在大门上。我想我听到了远处有猫的脚步声,但是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任何人出来为我开门。我摇晃着沉重的铁把手,开始用尽全身力气胡乱敲打着门,仿佛被困在某个地方的人是我,直到拳头和手掌的疼痛让我不得不停手。我在小房子门口的长凳上坐下来,筋疲力尽,心灰意冷。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一道澄澈的玫瑰色光线轻抚着橄榄树,把白色的墙都染成了粉色,又悄然无息地润湿了地上的路。我认得这道光线,仿佛是某个熟人的呼唤。我站到凳子上,从墙上探出身去,从那里可以看到橄榄树林和远处的伊加特港口,我们的船就在那个小小港湾。突然,我看到了她——泳衣外面穿着褪色的蓝色格子衬衣,走在码头,那黝黑健美的双腿总是到处淤伤,小女孩一样的平底拖鞋,歪歪扭扭的眼睛,乱蓬蓬的头发罩在因为海水而变得干枯的帽子下面,身边跟着她的三只狗——巴顿、娜娜和月亮,它们都跃入了水中,而她则愉快地朝船走去。大海波平如镜,又是灿烂的一天。上船前,她转过身,朝我微笑,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