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面前，没有怜悯

一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有这么一则关于和尚的小故事。

说山东有个和尚，偶然在经阁之上看到一艳丽女子往下窥视，不禁诧异。我去，这佛门清净地，怎么会有鬼魅存在。

“这我得去看看，大胆妖孽！”

出于好奇，也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心理，他忍不住前往经阁接近她，却总是若即若离，见不得真容。如此反复了上百回，心心念念间竟生了相思病，等也等不来，唤也唤不出，只在离别时，看到远处娇媚的女子长发如丝、姿柔肤白……更是平添遐想，失魂落魄，终是落了心病，郁结而死。

临死前才告诉别人心事，悔恨交加。

僧自败，鬼魅原在我心中，色欲难断反受害。宿世冤愆，借以索命。

——《僧自败》

好好的一个和尚，被心中残存的色欲乱了心，愈思愈迷，坏了修行，丢了性命。

我想起我曾问过一个修行颇久的居士，修行最难的是什么。他说，他很早就戒了肉荤，戒了烟酒，戒了许多习气，唯独这个色啊，总是不堪其扰，时时烦闷。见到美丽的人总是忍不住有杂念，看到这美丽的世间，总是忍不住有分别心，我执一起，空即是色。

听到他说这番话，我突然就放心了，因为时常冒出的色欲、分别心总是令我很自责，原来对于这些长久修行之人，这也是一种挑战。

戒色真的很难啊。这不，我前两天还“单纯”地聊了“性”。性是本能，爱是渴望。修行的许多禁锢，都是跟人性相反的。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它在压抑人的本性、违逆人的需求，于多数人而言，对身心有害。

那为什么我们还要修行呢？

我相信，人这一生最难欺骗的人是自己。

欲念一起，如同鬼魅，时时撩拨，终于所得。

私欲如潮，如蜜涂刀，如蛾扑火，譬如亭渊澄镜，而蛟龙居之；金山银窟，而狮子处之。

即使侥幸满足了一刻的欲望，那一刻也是重新反复偿还的开始。

为了满足欲望而得到的平静，终无如愿之时。

二

我总会莫名其妙地认识一些人，不知是不是自带交友雷达的缘故。

两年前的世界杯，常去附近一家新开的咖啡馆看球赛。比赛期间，咖啡馆都会通宵经营，常常都是坐满了人，气氛热烈。

有一晚，德国VS加纳。我和老友等三人闲聊，聊得兴起，一位大胡子大叔听了我的发言很感兴趣，过来跟我讨论起来，就这么一来二去，相谈甚欢，就认识了。

大胡子比我大几岁，在一家外贸公司做经理，人很热情，总是精力旺盛的样子。看完比赛，我们都蔫得不行，他还激情澎湃，真是杠杠的。

其实他兴奋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当时刚开始赌球。那几次比赛，全部都被他押中了，仅仅一两周工夫，他就靠赌球赢了好几万。说实话，我们当时是有点佩服且羡慕的。有个朋友也跟着他赌了几百块，不过因为不知道玩法就输了，也就没继续玩了。我因为家传祖训不可赌博，所以也就没去想。现在想想，以我这么一种意志薄弱的个性，幸亏当初没去尝试。

作为一个偶然认识的陌生人，其实本来也没多少联系。不过他貌似很喜欢找我聊天，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发微信或打电话随意聊聊，中间也叫我去打过一次球，不过我没空。一直是泛泛之交，也许时间一久就不会记起了。

铺垫了这么多，是因为前段时间他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一接电话就听到一股悲伤哀叹。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通常这种开头都是来问我借钱的。不过还好，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麻烦我的意思，只是跟我倾诉一种悔恨的心情。

简而言之，他因为赌球上瘾，欠了一屁股债，家庭关系搞得分崩离析，老婆闹离婚，公司那边也问题频出。

这两年，他曾靠赌球赚了近百万，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天生适合做这个，投入的金额也越来越大，自信心膨胀。赌球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把人的欲望无限放大了。一个晚上几万块来回，是许多人一年的收入，这种快感与满足很容易让人迷失。最终他越陷越深，人也变得越来越暴躁焦虑，后来竟然去借了高利贷，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最终人财两空。

这些年身边这种事层出不穷：本来平稳踏实的康乐之家，因为丈夫迷恋赌博而家破人亡的；因为在外面有小三而离婚的；还有本来衣食无忧的富二代，不知怎的染上了毒瘾，整个人废掉的；还有一些为了追求伟大的财富与事业，走上实为传销的保健品行业的……

读书的时候，你会觉得身边的人都挺正常的。按时上下课，打球、上网、漫画、电影填满了空闲时间，对未来有志向有憧憬，都是信心满满的少年，说着差不多的心事，你觉得大家的未来就算不是多么光辉，至少也是勤奋上进、踏实美好的。

然而这几年，我就眼看着曾经的有志少年一个个倒下了。他们有的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油腔滑调，圆滑市侩；有的一念迷失想走捷径，最终得不偿失，心灰意冷；还有的跌入欲望的深渊，年纪轻轻就已经没了生气。

生在一个充满欲望与诱惑的时代，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谁。你只能不断提醒自己，少一些浮躁，多一些宁静。

电话的最后，他说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声音哽咽，彼此沉默了一阵……我听到他哭诉悔恨的声音，奇怪的是，心里没有一点怜悯与同情。

当有些人遭遇天灾人祸、遇人不淑之时，我们都不会吝啬自己的同情与鼓励，愿意雪中送炭帮上一把，因为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难免有恻隐之心。然而，如果一件事情是因为你自身的贪得无厌而酿成恶果，很少有人会觉得你可怜。

欲望的潘多拉魔盒一旦被打开，生活就会变成西西弗斯推的石头，只会不断轮回反复，再难得到解脱。

欲望面前，没有怜悯。

三

在这个时代的青年，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有欲望，越不知应在哪个地方搁下那个心。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可是聪明的人，老是搁不在当下，老往远处跑，烦躁而不宁。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

——梁漱溟《朝话：人生的省悟》

欲望本身有错吗？

追求更好的生活有错吗？

追求物质与金钱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