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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飘着零星小雪,地面微微有些湿。从公寓望去,没有什么特殊的:交错的楼房上空,灰蒙蒙的天空一片苍茫,河流黯然失色,让人想起新泽西。这样的小雪让沙拉可以望望窗外的景色。

不管怎么说,眺望窗外的雪景总比翻看卡罗尔的简历有意思,卡罗尔请沙拉帮忙输入简历。沙拉把那叠纸放在咖啡桌上有一个小时了,既没有去看,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感觉今天已经结束了。她拿起电话。

少女时期,想在卧室里装部电话要努力争取才行。她们可能是美国最后一代不得不游说父母给她们这个特权的女孩了。才过了二十年,卧室里的分机仿佛就成了老古董,像乘坐软式飞艇旅行似的不可思议。不过当时可不容易。沙拉又是哀求,又是保证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终于争取到这个特权,不过她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激励也会好好表现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并不是上了她的当,而是不怎么在乎。电话线装好了。她使用电话会受到监控——账单就装在比标准信封小一点儿的信封里寄来。她不懂他们究竟要监控什么?他们把她打的每通电话都记录了下来:她在房间打给汉娜的电话付款八美分,还给外婆留了口信。当然,沙拉没有支票账户,她父母替她付的钱。他们从来没有大惊小怪地去计算她打电话的时长。

她很好奇,她们怎么会有空打那么多电话?她跟罗伦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她们什么时候分开过两个小时?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她小时候记忆特别鲜明的情景之一就是把热得发烫的电话听筒压在耳朵上。

现在她也经常煲电话粥,只不过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能做到一心二用,一边打电话,一边做别的事了。上学的时候她都是一边打电话,一边做作业。现在无处不在的手机并不能改变以前打电话时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一点儿小奇迹而已。她把简历推到一旁,开始给罗伦打电话。

“嗨!”电话里传来罗伦熟悉的声音。

以前电话文化的另一个缺点:拿起听筒之前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嗨!”沙拉有点儿意外,罗伦的电话经常很难打通。

“我正在想你呢,你就打电话过来了。真是心有灵犀。”

“希望是好事。”

“非常好的事。你还记得咱们迷恋哥特摇滚的那个时期吗?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那算不上什么时期吧。”沙拉说,“咱们买了几张《城市衰败》的唱碟,还跑去看尼克·凯夫的演出。”

“那会儿咱们怎么那么忧郁,那么神秘。”罗伦哈哈大笑起来。

沙拉耸了耸肩膀,她忘记罗伦看不见了。“青少年时期可不就是忧郁的时期嘛,我们当时会去尝试各种各样的东西。”

“现在想起来真好玩。一点儿都不像我们自己。不像你。你当时……”罗伦没接着往下说。

“我当时?……”沙拉问道。

“你当时,你也知道,你当时可是头儿,是典范,是班里的大姐大,大家唯你马首是瞻。”

“胡说八道。”沙拉哈哈大笑起来,“我才不是呢。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跟你一样的少女,什么事儿都想试试。”

“有事?”

“没事。”沙拉站起身来,她打电话的时候会把作业推到一旁,站起来踱步,“就是想打个电话给你。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经常打电话吗?”

“我爸爸妈妈恨得牙根痒。”

“我记得你坚持要求他们开通来电等待。”

“他们拒绝了,一个月八美元呢!可把他们气坏了。”

“可是咱们那会儿都聊些什么啊,罗伦?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非打电话不可?”沙拉望着窗外飘雪的夜晚出神了。下雪总是让你觉得很惬意。她甚至不在乎明天得出门。票买好了,房间也订好了:四个晚上、一个游泳池、一个热水浴池、客房服务、吧台、高尔夫,万一她突然想打高尔夫呢。有了这些期盼,似乎一切都有可能了。

罗伦叹了口气,或者呼了口气,听不太清楚,她的呼吸声沉重得惊人。“我很高兴咱们不知道。肯定是很傻的事。你读过自己小时候写的日记吗?全都是垃圾。谢天谢地,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一年写的日记不超过三篇。”

沙拉也一样。日记本是生日时收到的礼物。她尽职尽责地写上两三篇之后,就把本子放在旧鞋盒里,丢进壁橱了。她那些宝贝都藏在壁橱里:朋友写的便条、老登机牌、海报、没用的外币。那只鞋盒肯定还在东街三十六号的房子里。“不知道。”沙拉说,“不管我们那时候为什么事发愁,现在看来都算不上个事。”

“不过当时我们肯定不这么觉得。”罗伦说,“我们会涂黑色的指甲油,会遇到棘手的问题。只不过跟现在的问题比起来微不足道罢了。”

“你现在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你呢?”

“婚礼策划的问题,很烦人。”

“有什么进展吗?露露没有替你使出浑身解数?她应该跟墨西哥街头乐队合作。墨西哥街头乐队多喜庆啊。”

“确实很逗。不过,音乐的事随她安排吧。我只要穿好婚纱,准时出席就行了。最麻烦的就是婚纱。”

“对了,婚纱。你去试了吗?”

“试了,糟透了,伦伦。巨大的裙摆,特别蓬松,感觉很……放荡。我都不知道婚纱为什么非要这么放荡。”

“我觉得你应该学着放荡。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告别过去。”

“这还不算。你根本不能一个人去婚纱店。我以为自己心里知道想要什么,结果走进去就变成了白痴,去试穿那些最荒唐的衣服,然后看着店员征询意见,店员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你看上去棒极了’。我就会觉得或许真的挺好看的,应该赶紧给她四千美元带着婚纱离开,尽快结束这种折磨。”

“问题是你自己去的婚纱店。你怎么没叫我陪你一块儿去?我可是很理智的。”

“对啊,我为什么不叫上你呢?”

“我可是你的女傧相。”罗伦骄傲地说。

“是伴娘。”

“哦,我没告诉你吗?我结婚了。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的。为了做你的女傧相,我已经结婚了。”

“你要是肯陪我去就陪我去吧,有你陪着会好很多的。我需要你帮忙。”沙拉说。

“那你怎么都不知道来叫我?我当然会去的。这不是废话吗?”

“跟我聊聊别的事吧,不想再谈这场婚礼了。”沙拉的目光落在咖啡桌上那堆婚礼杂志上,不知道为什么有几页都卷角了。感觉她好像也应该这么做——把页码折叠起来,在心里存好档:用美胜瓶盛放鸡尾酒,用宝丽来相机拍摄桌子中央的装饰,准备一筐跳舞穿的拖鞋,“那个临时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