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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就什么都懂了。所以,罗伦十二岁的时候发现有些事,奇怪、重大、陌生而反常的事,她并不真的了解或理解沙拉。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沙拉,毕竟,她们都相处整整一年了。不管你多大年龄,一年时间都够长的了。沙拉不是很漂亮,但是很受欢迎。不知道是哪种神秘力量决定一个人受不受欢迎,总之她很受欢迎。十二岁,一个人受欢迎会有多大的威望你根本无法想象,沙拉当时就像个成人世界的权威,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罗伦十二岁的时候一无所有。她胸脯平平,就像那些打篮球的时候脱掉上衣大秀胸脯的男孩子一样——那又怎么了,太热了嘛!她的头发毫无特色,又不允许化妆——见鬼,连耳洞都不让打。再加上她又认不全那些孩子,也听不懂他们聊的那些话题:汉普顿、老大姐[1]、毒品贩子、母亲的整形手术、父亲的指控或晋升或出书合约。她有个同学,每天上学都有保镖护送;从来没人对此发表过什么议论,这让她简直要发疯。她周围都是些什么人?

沙拉像那个陌生世界的大使。罗伦不了解父亲正在竞选市长的男孩约拿,不了解继父壁炉上摆着三个奥斯卡小金人的女孩儿凯特,也不了解肖像出现在《华盛顿报》上的女孩碧儿,可是她以为自己了解沙拉。就像那些只会说越南语的小孩儿来到美国,《芝麻街》看上两个星期,就能教父母怎么缴煤气费。你可以学着去了解,罗伦也学着去研究沙拉,很认真地听她说话。她把两人之间这种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关系错误地当作了解。

七年级的时候,她们每个星期五晚上都会一起写作业,后来,她们终于说服罗伦的父母让罗伦自己坐高铁回家,不用母亲每周跑来接她。否则,贝拉·布鲁克斯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厨房里等罗伦,手里抓着露露白色的骨瓷茶杯,茶杯上画着精致的小鸟。罗伦聚精会神地听她们说话,渐渐开始懂得:巴尼百货比布卢明代尔百货好,东汉普顿比水磨坊强;关于琼斯夫妇的双胞胎,丹尼尔是好人这头儿的,威廉是坏人那边的;骆驼特醇是一种很酷的烟,如果你是嬉皮士,女孩应该吸万宝路,男孩应该吸美国精神。

一天夜晚,在沙拉家,同样的情景又上演了一番之后,事情又有了新进展,罗伦觉得这都是因为她在那里的缘故:沙拉拿着露露的信用卡,请她们到外面吃饭。露露一番谆谆叮嘱:要找附近的餐馆,必须在他们认同的范围内。那就只剩下街角处的印度餐馆和街对面的孟加拉餐馆了。两家餐馆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后面那家菜单上有肉食。还有个中餐馆,以前叫“翠园酒家”,后来关门了,重新开业的时候除了名字什么都没变,餐馆更名后叫“紫禁城”,当时她们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滑稽,但是不记得为什么觉得它滑稽了。

十二岁的时候,罗伦渐渐觉得比较自如了。她知道如何在聊天的时候取悦大家,知道有些男孩觉得她很漂亮,这件事对她而言非常重要。一天晚上,她发现了克里斯托弗的照片。那是感恩节前后——所以她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大约跟她来这里度假的时间差不多。露露有很多照片剪贴画,克里斯托弗的照片就混在其中,放在客房,后来,那个中国研究生威廉·李在那间客房借住过三个月,照片多半是被人遗忘了。

“这是谁?”罗伦好奇地问。不管是谁都很帅气。

“哦。”沙拉不动声色地用吸管喝着苏打水,“我的哥哥,克里斯托弗。”

后来一年多的时间里,沙拉一直都不曾提起过这个哥哥。罗伦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她。

“他死了。”沙拉说,依旧不带任何感情。

故事很长。从那个时候开始,罗伦学会了不随便问问题,不追问细节,不刨根问底:你四处周旋,装模作样,假装什么都懂。这个战术在学校行得通,久而久之,跟沙拉在一起也行得通。罗伦渐渐听说了沙拉的幽灵哥哥克里斯托弗的一些事。他比沙拉大十一岁,他死的时候,沙拉才七岁,刚上二年级。

罗伦假装腼腆,最后沙拉终于给她看了克里斯托弗的其他照片:有一张穿着POLO衫,豁牙齿;后来还有一张鼻中隔穿了孔,头发很脏。她发现,克里斯托弗很关心政治,只不过他的方式很独特:他把装着猪血的瓶子丢在不肯“出柜”的同性恋市长脚下。他很年轻,但却是个专家。俗话说:苹果落在地上,离树总不远。可是他这颗苹果落在地上,却落到了很远的那边。真是讽刺。

罗伦后来觉着,露露当时是个年轻妈妈,估计胡克也经常不在家,这就解释得通了。克里斯托弗曾经存在过,有照片为证,但是他没有受到关注,来得不是时候,也不合时宜。他们归咎于嗑药,说是艾滋病,不过罗伦认真看过那些照片,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热情和生气,从那具身体里看到了柔弱。她对艾滋病的说法表示怀疑。

那年,沙拉被送到精神病医生那里,她很聪明,知道表面上是在玩耍,实际上是在测评她的精神状态。她以出色的表现通过了测试,就像她平时习惯做的那样。如果胡克和露露因为他们总统办公室的朋友无力挽救他们的儿子而悲痛,因为报纸提都不提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而恼怒,因为孩子的葬礼而伤心欲绝,因为所有难以置信的事情而光火,至少他们还有沙拉,是沙拉拯救了他们。

她们认识了大半辈子,沙拉很少提到自己这位哥哥。如果罗伦向沙拉发牢骚,抱怨她的弟弟怎么不好,沙拉的神情就好像罗伦说的这些对她而言完全陌生似的。她那时候才七岁,罗伦七岁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屁股下面黏糊糊的绿色巴士塑胶座椅、自己豁开的牙缝、二年级老师浑身的粉笔味。就算沙拉能记得,肯定也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而已。她们从来不会谈论这件事,但是沙拉现在在为艾滋病人事业效力。她很慎重,也很安静。作为一个女孩,罗伦简直有点儿羡慕沙拉有个死去的哥哥,这难以承认,因为她当时都十三岁了,按说懂得更多了。沙拉死去的哥哥就像开司米围巾和蒂芙尼的钥匙圈,都是她没有而沙拉有的东西。


[1] 美国政府公布的17个最重要的非营利社会福利组织之一,主要工作是青少年义务辅导。——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