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河南岸

90年代的溪城只有国道,还没有建高速公路。整个城市相对来说还是很闭塞的,城市规划建设也才刚刚起步。

那时候我才上小学,我们家还属于刚刚落户到溪城的外来务工人员。因为全家都是农村户口,经济条件又非常困难,所以爸爸就在溪城当地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把我们一家三口安排到溪城西北角,一个叫牛心台镇的地方住了下来。

在牛心台镇,有一条河流,它横穿流经溪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太子河”。

传说这条河流古称“衍水”,乃是战国时期燕国太子丹,为避秦国追杀逃至此,因为太子丹不畏强权,热爱国家,后人就把衍水改名为“太子河”,以纪念这位大义凛然的历史人物。

牛心台镇是太子河南岸的一个小镇,但毗邻国道。因为溪城的铁矿山特别多,所以这边铁矿工业非常发达,吸引了不少国营私营企业在这儿建场子、开矿炼铁,再通过国道将这些钢铁运到全国各地去销售。

镇子上的人们除了在溪城的铁矿厂上班以外,基本上在那个年代,都是靠在太子河打鱼来养家糊口的。所以我少年时的记忆,大多与太子河附近的地方有关。

那时候的牛心台镇还是一望无际的棚户区,尘土飞扬,工业烟雾无时无刻不弥漫在小镇的上空。

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反复跟我说一句话,要尽量把书读好,以后也不指望你考上什么名牌大学,咱就上溪城的钢铁技工学校,以后进溪城的国营钢铁集团,铁饭碗,有保险,有福利,这生活多美啊。

儿时的我什么也不懂,大抵认为爸爸都是为我好,说的话自然也是对的。可是长大后,我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有天当你已经变成只会挣钱的工业机器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是什么都有了,却独独没有了理想。

所以每天黄昏的时候放学回家,当妈妈让我到太子河边上,把在外边溜达一天的鸭子赶回来的时候,我都会静默地点点头,然后自己一人灰溜溜地到太子河南岸,却不急着赶鸭子回家,而是坐在防洪大坝上发呆。就这样望着褐红色的夕阳隐退到山后,霞光倾斜,暮色茫茫,而散落的光碎碎点点地坠入金黄黄的太子河中,然后随着推动的波浪,荡漾到远方。

在河里来往撑船的邻居大叔大伯们,向我打招呼,我就使劲地向他们摆摆手,内心却突然升腾起一个念头,后来我把这个念头定义为理想,那就是长大之后要当一名船长。

之所以小的时候会有这么个理想,是因为自己对眼前这条充满神奇色彩的太子河,心生无限的遐想与征服的欲望。

我妄想着自己成为一个船长以后,就可以驾着只属于自己的船,沿着太子河,顺流而下,任船儿在河里漂,漂啊漂,漂到太子河的下游,漂到自己未知的世界。

在有了当船长这个念头以后,我就总喜欢扯着母亲的衣角,没完没了地问,妈妈,妈妈,太子河的下游是什么啊?母亲是个乡下妇女,常年忙于锅台之前,本分守家,大抵也没去过离她生活的圈子太远的地方,就佯装思索了一下,随口道,还是河。

我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河的下游呢?

是海!

海的下游呢?

还是海。

每每追问母亲这些无聊的问题,都被母亲胡乱的回答敷衍了事。久而久之,知道在母亲那儿根本就找不到答案,便瞄上了父亲,问他相同的问题。父亲话少,只是白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游下去不就知道了吗?

游下去?!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哟。

父亲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好似给了我一个重要的提示,让我如梦初醒一般。我满怀欣喜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心里开始盘算着,怎么弄船,怎么游到太子河下游,看看太子河下游到底是什么样子。

会有母亲说的海吗?

海是不是像电视节目里介绍的那样,一望无际的碧蓝澄澈,有沙滩,有椰子树,有动画片《海尔兄弟》里出现的海鸟,或者还会有人头鱼身的美人鱼。

我对将要一探究竟的未知世界满怀期待。

但其实每每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不难发现少年时候的我们就是那么的幼稚,那么的愚蠢。实际上上了高中之后,我去过一趟太子河的下游,那是在辽东半岛的一个与溪城差不多大的毗邻渤海的城市。那里是太子河的入海口,因为是内海,加之工业污染特别严重,所以根本看不到小时候所期许的那种碧蓝澄澈的海洋,我想当时看电视节目出现的海,有可能是马尔代夫的海,或者是南沙群岛的海吧。

我想大多数人小时候都有这样或那样类似的梦吧。虽然现在想来,当时的确挺二的,但那就是童年,童年里最真实的快乐,人生其他年龄段永远都无法复制粘贴的快乐。

童心未泯。我想就是这么个理儿吧。

所以少年时的我,为了心中的那个梦,在那年盛夏暑假的某一天,终于按捺不住到太子河下游一探究竟的欲望,义无反顾地付诸了实际性的行动。

我在太子河南岸的防洪大坝上,守株待兔了一上午,就等着中午有渔夫回家吃饭,然后我就可以偷偷潜入到人家的船只上,开着船所向披靡地驶向我一直渴望到达的太子河下游。

终于在午后,蝉鸣十分,夏季人们白日里最困乏的时刻,我看到了镇北头渔夫老王二叔把渔船停到了太子河南岸,一个芦苇特别茂盛的水洼上。一身疲惫的老王二叔,拎着一水桶的鱼,从渔船里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然后顺着芦苇后面平坦的林荫小道,向镇子里走去,应该是回家睡午觉。

我兴奋不已,估摸老王二叔已经走远了,连裤腿儿都顾不得裹上去。直接蹚河钻进芦苇边的水洼里,趁周围没有人注意,偷偷地爬到船上。

老王二叔的渔船,不是撑竹竿的木船,是钢铁层层包裹,货真价实的机械船。对于当时溪城那个经济还不算发达的年代,这船可是个新鲜物儿,金贵得要命,也难怪老王二叔会把船停在芦苇地旁边,想来就是怕别人偷了去。

不过就算要偷这船,你必须得具备很重要的硬功夫。那就是你得会开这船啊!

这样的机械船,当年在整个太子河上,也不过就那么几艘。当地的人们要说下河捕鱼,那都个顶个地不含糊,但是能把这么大的钢铁船顺顺利利地驾驭在河面上的人,还真寥寥无几。当时的我有想到这些问题,但为了能游到太子河下游,为了能看到脑海中不停幻想下游那个美丽的未知世界、未知的海,我还是硬着头皮,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老王二叔赶回来之前,把这艘船给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