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第2/3页)

有天我急修电梯半夜才赶回来,大和似乎刚刚和小孟好过,正在卫生间里吹着口哨。门帘卷起了一角,我不自觉地向里张望了一眼,看见披散着头发的小孟,正拉开自己的皮包,从大和的床铺下抽钱出来。

我心中忽然被一阵冰凉的疼痛占据,先前那些对大和与小孟的好感荡然无存。

这事还没完,有天大和晚上加班,我独自睡在家中,半夜照例被吵醒,折腾到近三点还不能睡下。这时候,对面楼房间里的灯忽然亮了,我警觉地凑到窗前,看见一个披着浴巾的女孩在房间里夹着一根香烟。我的好奇心把我的眼珠子定在玻璃窗上,那女孩似乎很累,夹着香烟的手半天都不曾移动,然后她忽然举起香烟,一股脑儿将烟头吸尽,火光明灭的刹那我看清了她的脸,我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小孟。

6

夏末秋初,日子渐渐变得短小精悍,西风开始给窗外的水杉树做减法,减着减着,就把一篇散文减成了一首小诗。我打起精神来,我想我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就要降临了!

大和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时,我郑重地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了,真的有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颇为得意,像一个多年不孕不育的女人,忽然挺着大肚子岿然矗立在众人的面前:“怎么着?老娘就是有了!”

大和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上个月吧。她家装了一台别墅电梯,我经常去维保,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她还约我周六晚上去她家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大和憨憨地笑起来,用他肥厚的手掌拍在我的肩头说:“加油,兄弟!”

说实话,我对这件事也不太有底气。一个月前,我认识了这个叫锦荣的姑娘,每天找机会主动到她家去帮她做电梯保养。每次我都变着法儿地逗她开心,听她笑够了,再变着法儿地编个故障,为下次讲笑话埋下伏笔。此后,感情迅速升温,每天见不到她就像喝不到水一样的让人焦灼,我想她也是如此吧。因为她甚至还约了我参加她二十四岁的生日Party!

那时候还不流行“白富美”这个词,我觉得,用“白富”来形容锦荣绝对不过分,至于美嘛,那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即便她算不上美,起码我还能欣赏她的身材,即便她的身材算不上婀娜,我还能陶醉于她冷艳的气质,即便她的气质算不上⋯⋯算了,我不屑于再做任何的假设,当我从电梯里走出来,推开她家的那扇大门,那门后堂皇的世界让我的心瞬间炽热起来——我已经不屑于再做任何关于爱情的假设。

7

好吧!我承认进入锦荣家的电梯时,我心如鹿撞。

为此我精心准备了一个白天,洗了澡,理了发,打上鞋油把皮鞋擦得锃亮,甚至狠下心,买了一套太平鸟的西装。

一切准备妥当时,我接到了公司的电话,电话里说,南区大桥上索塔里的电梯困了三个工人,让我马上赶过去放人。

大和抢过来说:“我去吧!”

我说:“不是你主管的区域啊。还有,你不是约了小孟吗?”

大和依然笑笑说:“没事,路我很熟。再说我可能马上要用钱了,放人的五十块津贴就让我赚吧!”

说罢,他跳上了电动车。而我,为了保持发式的整齐,坐在出租车上时,竟然把车窗都摇了起来。

锦荣家的房门大开着,电梯门打开时,我径直走进了自己向往的世界。

锦荣把我引荐给她的朋友们:“这是苏师傅。我怕今天电梯会再出故障,特意叫苏师傅赶过来候在这儿!”

你们知道吗?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锦荣的朋友们穿着随意自由,CK的T恤,普拉达的长裙,阿玛尼的短裤,爱马仕的腰带,MBT的人字拖⋯⋯只有我,这个修电梯的苏师傅,傻兮兮地穿着一套太平鸟的黑西装,并且极为妥帖地陪衬着一条鸟屎黄的长领带。

我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尖叫起来,我逃命般掏出手机转身出门。

电话是老板打来的:“苏秦,大和出事了,你在哪儿?你马上赶过去!”

8

我和大和的时空几乎是平行的。

我走出电梯门的时候,大和应该步入了索塔。索塔内漆黑一片,大和用电梯的三角钥匙打开了轿厢门,招呼工人从里面走出来。他转身迈向索塔内被腐蚀的检修平台,黑暗中从平台上破烂的丝网里跌落下来,撞在八米下的塔机钢梁上。

大和走的时候平躺在救护车上,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巴上,他的呼吸沉闷而无力。他最后叫了小孟的名字,嘴角一直没有合拢过。

帮着大和整理遗物时,我在他的床垫下发现了很多张百元大钞,想起在客厅目睹小孟的那一幕,我忽然明白是我错怪了她,原来她是把自己的钱偷偷地放在大和的床下。那段时间,大和买了空调和冷风机后,日子过得很拮据,是小孟贴补了我们生活。想到这里,我瘫坐在了地板上。

此后,我再没有小孟的任何消息。我搬出了那幢小区,也彻底地告别了半夜被吵醒的日子。

9

我做电梯维保这行已经十年之久,十几万次门的开关消耗着我的生命,我却从没对此感到过厌倦。《马太福音》上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可是谁又晓得,现实中门的宽窄,是不会轻易地暴露给一个俗人和他的肉眼凡胎的。

我坚持做好电梯急救工作,即便做了主管、升为了经理,如果在半夜接到电话,我仍会一刻不停地赶到现场,打开门,打开那扇门背后未知的世界。有时我痴心地觉得,某天我打开电梯门,会在那里遇到大和和小孟,抑或是那对恩爱的山东夫妇。

10

有天晚上,我接到一个求助电话,是公司一个新员工打来的。他说他遇到了一台带内门锁的电梯,电梯里困了两个人,门锁要在轿厢顶上拨开,他一个人没法完成操作。

我马上赶到了现场,从上面的楼层跳到了轿厢顶,拨开轿门锁,呼唤员工从外面开门放人。借着幽暗的灯光,我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她个头娇小却身姿挺拔,手里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那小孩听到我的呼唤,轻轻仰起头,用一个大大的笑容向我致意,憨憨的样子,让人感觉分外踏实。

门开了,温暖的光大把涌入电梯。

“哇哦!”小男孩惊喜地跳出门外,随即和母亲消失在门厅外的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