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刀,此间年少(第2/3页)

4

时光飞转,我已经能听懂八成的宁波话。

单位看好我的语言天分,让我做技术会议的书记员。我似乎已经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参加了宁波市局的篮球赛,还得了冠军。

七妹搭乘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到达宁波。

那一天,我穿了一件一个月都没洗的工作服,有点儿民国风,有点儿“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气质。其实我是想暗示七妹:你来得正好,我就是那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男人。

几天后,我带七妹到一家“金华骨头煲”啃大棒子骨,七妹边啃边聊,从容有致:

“这玩意儿,真他妈好吃哈!上个月情人节,有个小哥跟我表白,捧了一大束玫瑰花带我去喝咖啡。”

“你答应人家了吗?”

“我这人,嘴馋,耳根子软,要是他请我啃这个,我一定答应他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浑然软了半截,忙追问道:“还有啥我不知道的?你过来,咱们兄弟几个有啥交代的不?”

七妹腾出舌头,摸摸嘴巴说道:“大家劝我甭来啦,他们说老五疯了,一个人浪在外面不回来,让他自生自灭算啦!”

我继续倒吸一口凉气,全身一阵酥麻,忙说:“快吃吧,别说了,多吃点儿,趁热吃!”

5

宁波城纬度适中,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春秋妩媚,夏闷热,冬湿寒。

那是一个苦寒湿冷的冬天,我们的出租屋被盗了。

小贼偷走了单位新配发的电脑和我送给七妹的一条钻石项链。家被翻得凌乱不堪,衣服床单被扔得满地都是,在派出所做完笔录,我们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西北风里溜达,没有月,星子低垂,时空寒凉,仿佛是生了关节炎的巨人,凝滞着深邃而巨大的疼痛。

七妹说:“我想哭。”

我说:“不哭,有哥在。”

七妹说:“有哥在,还想哭。”

我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七妹说:“结吧!”

于是我们在弄堂口的一家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结婚证照片。第二天双双从单位请了假,花九块钱领了两个红本本。当时没想过婚房、车子或者嫁妆什么的,各人找各人老妈,用IP卡简单汇报了登记情况。

七妹说:“可惜项链被盗了。”

我说:“定情信物这种玩意儿,唯有失去,方能永恒!”

过后,我们三姐说:“你这话简直亮瞎眼,是个妞,都能动心啊!”

总之那晚我们十指紧扣,在时空巨人关节炎的寒凉中,迈步回家,持证上岗。

6

大约看了一年的房子才出手去买,这期间我师父陪着我们,每周末风雨无阻地到市区各地看房。

七妹常说:“你永远不能忘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个冒着瓢泼大雨陪你看房的人。”

当然,还不止这些。我师父瞒着我师娘,腾出私房钱替我垫了点儿首付,才让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有了安身立命的小窝。(PS:我师父是在外面吃顿饭能接我师娘十个电话的人。)

七妹在一家作风严谨的日企工作。

该公司提倡效率,连吃饭上厕所都要小跑前进。七妹发挥了她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特长,把在吃饭、跑厕所上节约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最终,她成了全宁波唯一一个公司级先进,发小红本的那一天,她正坐在医院里累得打吊瓶——北京总部说让她传一张玉照通报表扬,我拿起手机说:“要不你躺下,来张超现实主义的!”

七妹病了,不明原因地腹痛高烧。

我在医院无助地枯坐。师兄赶过来,托人在宁波最好的医院安排了床位,并帮忙办好了转院手续,然后带我去就近的永和点了一份最贵的炒饭。

我问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媳妇生病了?”

师兄说:“你没来上班,我问领导你去干什么了,才知道你在医院里。以后这种事,别瞒着,不要一个人扛!”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吃饭了,我大口地吃起来,那份炒饭并不好吃,咸咸的,有种眼泪的味道。

间歇地发了几个月的烧,查不出原因的宁波医院已经不再收治了。经月的折腾,让我也发起高烧来。国庆长假,不敢回家,不敢跟父母讲实情,我和七妹并肩平躺在床上,那是世界末日一般的主旋律。

我说:“家里有最后两片安乃近,咱们一人一片,明天天亮如果能醒来,我们一起飞北京。”

北京协和医院的专家,认真复查了七妹的病例,给出了乐观性的论断,医生说:“大病都排除了。你很可能是一种神经负压引起的病症。也就是说,你的病是由你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引起的,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放轻松,慢慢会好起来的。”

在北京,闻讯而来的把兄弟开心地为我们接风洗尘。听到了权威的医嘱,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兄弟,我心花怒放,一瓶一斤装52°的红星二锅头,一会儿工夫就被我喝光了。我和四哥抢着去买单,四哥把我拖出饭店,我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说给我的话:“老五,你振作点儿!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7

不知不觉,我从一名普通的检验员成为一名双证的检验师。从一名毛手毛脚的新人,成为一名省级的青年岗位能手。

我会经常出入船厂检测一些大型的起重机械,听到钣金工段把硕大的铁板敲得铿锵作响,仿佛受刑一般哭号;看到切割钢铁船身的火花犹如被割破喉咙的老鸡一样,鲜血四溅,我会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我觉得,这一刻我的生命离海很近,离天很近,离生命的本源很近。

偶尔,我会抽支烟,站在塔机塔帽的顶上,沐着海风,看香烟极速地燃烧,想象着一辈子可能就像这支香烟一样转眼就灰飞烟灭了。

偶尔,我还会写些诗,诘屈聱牙,意象混沌。

偶尔,还会酗些酒。既然抱定决心不和这个世界的事死磕,那么花色更迭的大酒,就成了对抗苦逼的最好解药。

说到大酒的花色,其实也是乏善可陈,无非是红、白、啤、黄、米的排列组合,看心情、看状态、看宾客心情随机筛选。

道场转战,无非在酒店、饭店、夜宵摊。七八个纯或伪纯的爷们儿,几十个瓶子,叮当写意地胡乱堆着,几十个盘子堆砌:骨、刺、皮、壳,胡乱放着;三五成群地捉对吞吐:打火,点燃,吸气,冒烟,口口相传,胡乱臭着。时有再转战,操熟烂的歌词,抱萍水的姑娘,硬撑着肛裂的表情和礼数周详地迎送。酒醒后抱憾,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