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状元的克星(第4/7页)

领导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当众训了吕方成一顿。长这么大,吕方成第一次体会“没脸没皮”的感觉。想高飞这么多年被老师揪着呼来喝去地骂,当年自己常起哄讪笑他,现在才知道得多强的心理素质才能活到那个份儿上。

那五百块钱,是吕方成用第一个月工资赔的。也就是说,第一个月,吕方成就得了个下马威。

银行这个行当,虽然讲究做业务,却有着相当深远的裙带关系和血缘传承,往往上一辈有一人做银行,能带着小半个家族都进金融系统。半年之后,吕方成总算搞清楚状况:这人和那人,是姑舅,这家和那家,上一代结亲。加上同学会老乡帮,拨拉来拨拉去,好像整个营业部,只他一个是外人。

他还觉得自己丧失了部分语言功能。

“大妈您好!请问您这笔钱,想怎么存呢?要不要买个理财产品?”点钞机哗哗点了两万块,吕方成端着职业性微笑,坐在柜台里,问那个大妈。

大妈皱着眉头反问:“啥?”

“我是问您啊,这两万块钱,您打算存活期还是定期?”吕方成尽量用平时的口头用语。

大妈怀疑地看着他,还是一头雾水。

营业部姚主任终于看不下去,他手撑柜台,头伸到外面,冲大妈用方言吼道:“俺问你,要死要活?”

大妈这回懂了,眼睛一亮:“俺要死的!”

姚主任吩咐吕方成给大妈存了定期。

吕方成这才发现,学校和社会,运用的是两种语系。

姚主任说:“吕方成,你别干柜员了,先学学怎么跟人说话吧,去干大堂助理。”

所谓大堂助理,其实就是个接待。客人进来,吕方成一拉门,满脸堆笑:“欢迎光临,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客人办完事,吕方成再一拉门:“谢谢光临,您走好!”不会写字的老人,吕方成要代填单子。年轻妈妈清点钞票,吕方成立即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噢噢地哄着逗着。有个带小狗来存款的女士,尽管吕方成厌恶那狗,因为它把自己的左腿当成母狗,不停地骑跨着来回蹭,却不得不爱怜地假笑:“您的小狗好可爱噢!”然后在用户等候的时候把狗牵到门外站着。

社会的阶梯,不按学业成绩排名。

他没有高飞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不像郑雨晴有爸爸的人脉可以依赖。那段苦到黄胆水倒流进胃的日子,吕方成都不敢跟郑雨晴讲实话。只有妈妈端上一碗清汤面,跟他讲:“从前做徒弟,都要吃三年萝卜干饭,要给师傅师娘端汤送水倒痰盂洗尿布的!进社会,就像坐班房一样,头三天都要睡马桶边上,杀杀你的傲气。”

吕方成的傲气,一夜之间,不剩毫分。

吕方成的转运,要从那个老头踏进银行大门的那天起。

那天还下着雨,为保持营业大厅干爽,吕方成携保洁员一起每三分钟就要拖一次地上的水。给伞套上塑料袋的业务,吕方成比点钞还娴熟。

营业部赶巧不巧来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干瘪老头,带着两腿豪迈的泥浆,一步一个脚印走进来。他头发结成疙瘩,身上散发着常年不洗澡的酸臭气,像个移动的生化武器,所到之处,三米之内,人不能近身。

老头拎着两袋零钞要存。若是买理财产品,柜员也就接了,可他偏偏是往外地账号打款,真没啥油水。当班的职员都退避三舍,保安直往外轰。只有吕方成主动接了这笔业务。他蹲在大厅的一隅,忍受着老头发出的阵阵酸腐,整整数了四个小时,才帮他清点出又脏又臭的七千多块。站起来的时候,吕方成因饥饿加熏天的臭气,差点晕厥,他被老头身手矫健地一把抓住。吕方成稍微能自主呼吸,开口讲的第一句话是:“大爷,你不要把所有钱都汇回家,搁家里,钱都死了。你应该在这里买个理财,让钱生钱。”这个老头是个职业乞丐,脏是脏,但收入却不低。之后隔三岔五,要饭老头便会扛一麻袋零钞,点名找吕方成理财。银行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收入远低于一个要饭的。

老头是跑惯江湖的人了,人的眉高眼低向来看得很清楚,之前不知道在多少家银行门店都吃了闭门羹,只有吕方成耐心接待了他。老头认定吕方成这人心眼不坏,不仅自己在这里开了户,还号召江州市里大大小小的同行,都到吕方成这里来办业务。毫无背景和人脉的新手吕方成,居然就成了吸储能手。

营业部姚主任虽然嫌这些人脏,不入流,但那些零零整整的钱源源不断地进来,也抵得上几个小微企业,他自是喜笑逐颜开。业务会上,姚主任还对那些有意见的员工说:“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嘛!”

与吕方成同期入行的徐文君在会上酸溜溜地说:“咱们以后都得带眼识人!小吕到底是状元郎,有水平啊!小吕啊,你现在算得上江州的丐帮首领了吧!哈哈哈哈……”

徐文君讪笑吕方成的时候,双胸跳如脱兔。

吕方成曾经对自己的职业,有过万千美好的设想,但却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入职之后,第一位固定的吸储大户,居然是一个讨饭花子。

银行的业务就是一手钱进一手钱出,进是吸储,出是放贷。“吕方成同志在咱营业部进步很快,善于和基层群众沟通交流,当大堂助理屈才了,去跑贷款业务吧!”营业部姚主任说,“今后江心岛那一片,就归你了。”

江心岛上都是养殖户,像永刚家一样。这块业务可不是啥肥差,否则也轮不上吕方成。

在银行里,好收好贷的大客户,自有与之相关的爷爷奶奶占位。比方说本市新华系统的账款,自有新华系统的孩子们把守,本市交通系统的账款,自有交通系统的老婆们看护。你想凭空横插一杠,肯定水泼不进。江心岛,谁都不愿意去。这里位置远不必说,既脏且累,苍蝇嗡嗡叫,蚊子轰不走。贷出的款子和铁路公路这样的大户比,简直是鸡零狗碎,但责任却不小。姚主任对吕方成说:“到期要是还不上来,你要负九成的责任。”吕方成很想问问主任:“贷款绩效是不是和责任也挂钩呢?”一个老业务员像是看穿他的心思似的,笑着说:“去年我贷出去164笔,绩效不到500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