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12页)

大厅中央的那盏吊灯又大又难看,挂在一些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生锈的链条上,可是它已经用盘绕的常春藤和野葡萄藤打扮得完全变样了,这些藤蔓尽管由于灯火熏烤已经在枯萎。四壁墙脚放着许多清香扑鼻的松枝,几个角落更装饰得如凉亭一般,那是老太太们和陪伴人爱坐的地方。到处垂挂着长串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在墙壁上围成花环,在窗户上变为翠绿的流苏,在所有用色彩鲜艳的粗布围着的摊位上则盘成扇形的图案。在这万绿丛中,在国旗和各种旗帜上,处处都闪烁着南部联盟的以红蓝两色为背景的璀璨的星星。

为乐队布置的那个平台更富有艺术性。它完全隐蔽在周围的青枝绿叶和缀满星星的旗帜当中,人们几乎看不出来。思嘉知道,全城所有的盆栽花卉和桶栽植物,如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秋海棠,等等,都在这里了——连埃尔辛太太那四株珍贵的橡胶植物也被当作宝贝借来摆在平台的四个角上。

大厅里,平台对面的一端,妇女们人数很少,也很不惹人注意。这面墙上挂着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自己的“小亚历”、南部联盟副总统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他们上方是一面很大的国旗,而下面长桌上是从本城各花园搜集来的奇花异卉,如蕨类植物、成排的红黄白三色蔷薇、珍贵的金色剑兰、一丛丛的彩色金莲花、高标挺秀地扬着深茶色的乳酪色头颅卑视群芳的蜀葵,等等。蜡烛在它们当中像圣餐台上的灯火般宁静地燃着。那两张属于两个在如此严重关头掌握大权的人物的面孔,它们迥不相同,但同样俯视着眼前这个场面:戴维斯两颊扁平,眼光冷漠得像个苦行僧,两片薄薄的嘴唇矜持地紧闭着;斯蒂芬斯的脸上长着一双炽烈如火的黑眼睛,但是只看见疾病和痛苦,并且凭胆气和热情战胜了它们——这两张面孔都是人们所深爱的。

义卖委员会里几位全权负责的老太太拖着啊啊啊啊的衣裙,像几艘满帆的船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他们催促那些晚到的少奶奶和吃吃笑着的姑娘们赶快进入自己的摊位,然后迅速穿过门道,走入正在那里安排点心的后屋。皮蒂姑妈喘着气跟在她们后面。

乐队穿一色的黑衣服,登上平台,咧着嘴,胖胖的脸颊上已经汗光闪闪了。他们开始调整丝弦,以预计成功的神气用乐弓拉着弹着。梅里韦瑟的马夫老利维,从亚特兰大还叫马撒维尔的时代起就一直领导着每次义卖会、跳舞会和结婚仪式上的管弦乐队,他现在用乐弓敲了敲,叫大家准备好。这时,除负责义卖会的那些老太太,到场的人还很少,可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接着便听见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儿配合着奏起了一曲缓慢的《罗琳娜》——它慢到不能合着跳舞的程度,好在舞会要到所有摊位都卖掉了展品才开始。思嘉一听到那支忧郁而美妙的华尔兹舞曲,便觉得心脏已怦怦跳起来了: 岁月缓缓流逝,罗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阳远在天边,罗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回旋——三,转身——二三。多么美妙的华尔兹!她微微伸出双手,闭上眼睛,身子随着那常常想起的悲伤的节奏而摇摆。哀婉的曲调和罗琳娜失落的爱情中,有一种东西同她自己情感上的骚动集合在一起,又结成一个硬块进入她的喉咙里了。

接着,似是由华尔兹乐调所引发的,从下面月光朦胧的大街上飘来的一些声响,一些得得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暖风中荡漾着的笑声,以及黑人们关于把马匹拴在什么地方的激烈的争吵声。楼梯上一片嘈吵,轻松的欢笑,女孩子们的清新活泼的声音和她们的陪护人的低声吩咐混杂在一起,还有相见时故作惊喜之态的叫喊,以及姑娘们认出朋友时高兴的尖叫,尽管她们就是当天下午才分手的。

大厅突然活跃起来。那里到处都是女孩子,像一群蝴蝶纷纷飘进来,鲜艳的衣裙被裙箍撑得大大的,甚至露出了底下的花边内裤;圆圆的、雪白的小肩膀光裸在外面,小小的酥胸也在荷叶边的领口微露雪痕;花边披巾看似随意地搭在臂膀上;洒金描画的扇子,天鹅毛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细细的丝绦吊在手腕上晃荡着;有些姑娘的黑发从两鬓向后梳成光滑的髻儿,沉甸甸地坠在那里,使她们的头也骄傲地微微后仰;还有些将大堆的金色发卷披散在脖子周围,让金耳坠在里面地跟它们一起摇摆跳荡而忽隐忽现。花边,绸缎,辫绳,丝带,所有这些都是偷过封锁线进口的,因此显得更加珍贵,穿戴起来也更加自豪,何况炫耀这样的华丽装饰可以作为对北方佬的一种特殊侮辱,会更加使人感到骄傲。

并非城里所有的花都是献给南部联盟两位领袖的。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装饰在姑娘们身上。茶花插在粉嫩的耳朵背后,茉莉花和蔷薇花蕾编成小小的花环佩戴在两侧如波涛翻滚的鬈发上;有的花朵端端正正地点缀着胸前的缎带,有的不等天亮就会作为珍贵纪念品装进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在人群里许许多多穿制服的人中,不少是思嘉认识的,是她在医院的帆布床上、在大街上或者在训练场上初次见到的。他们如此华丽的制服,胸前缀着亮晶晶的扣子,袖口和衣领上盘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穗带,裤子上钉着红黄蓝三色条纹,这些因所属部类不同而互有区别的徽饰将那单调的灰色衬托得完美极了。大红和金色的绶带前后摆动,亮闪闪的军刀碰撞着雪亮的长统靴,马刺丁丁当当地响着。

思嘉满怀豪情暗暗赞赏,“多么漂亮的男人,”看着他们向朋友们挥手致意,躬身吻着老太太们的手。他们全都显得那么年轻,尽管大都蓄上了黄黄的一抹胡须或一把稠密的黑褐色胡,那么漂亮,洒脱,胳臂挂在吊带里,白得出奇的绷带裹着头部,把大半边晒得黑黑的脸遮住了。他们有的拄着拐杖,像单足跳行似地跟在姑娘们后面,这使得姑娘们引为自豪,并十分注意地放慢脚步,以适应这些陪护人的步调。这些穿制服的人中他是穿得特别俗丽,颜色特别鲜艳,像只热带鸟立在鸦群中,连姑娘们的华丽服饰也黯然失色了——他是个路易斯安那义勇兵,一个肤色微黑、满脸奸笑、三分像人七分像猴儿的小个子,穿着肥大的蓝白裤子、淡黄色长统靴和窄小的红色上衣,一只胳臂挂在黑绸吊带里。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的昵友,名叫雷内·皮卡德。整个医院的人,至少每个能行走的人,一定全都来了,还有全部休假和请病假的以及本市与梅肯之间所有的铁路、邮政、医疗、军需各个部门的职工也都来了。女士们会何等高兴啊!今晚医院要挖个银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