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6页)

波克紧抱着那小西瓜站在那里,不知究竟怎么办好,这时恰巧听见普里茜在大声喊叫。

“思嘉小姐!媚兰小姐!快出来呀!我的上帝!”

“那是谁呢?”思嘉惊叫道,一面从台阶上跳起来奔过堂直往外跑,媚兰紧跟着她,别的人也随即一哄而出。

她想一定是艾希礼。唔,也许—— “是彼得大叔呢!皮蒂帕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

他们一齐向前面走廊上奔去,看见皮蒂姑妈家那那个头发花白的高个子老暴君,正在从一匹尾巴细长的老马背上爬下来,老马背上还捆着一块褥马当马鞍呢。他那张宽宽的黑脸上,即有习惯的庄严也有看见老朋友的欢乐,两相争斗,结果就使得他额头皱成了几道深沟,而他的嘴却像没牙的老猎狗似的咧开了。

人人都跑下台阶欢迎他,不管黑人白人都争着跟他握手,提出问题,但是媚兰的声音比谁都响。

“姑妈没生病吧,是吗?”

“没有,太太。只是有点不舒坦,感谢上帝!”彼得回答说,先是严厉地看一眼媚兰,接着看看思嘉,这样她们便忽然感到内疚,可是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她不怎么舒坦,但她对你们两位年轻小姐很生气,而且认真说起来,俺也有气呢!”

“怎么,彼得大叔!究竟是什么——”

“你们都休想为你们自己辨护。皮蒂小姐不是给你们写过信,叫你们回去吗?俺不是看见她边写边哭,可你们总是回信说这个老种值园事情太忙,回不去吗?”

“彼得大叔,不过——”

“你们怎能把皮蒂小姐一个人丢开不管,让她担惊受怕呢?你们和俺一样很清楚,她从没一个人生活过,从梅肯回来后就一直挪着两只小脚走来走去。她叫俺来老实告诉你们,她真不明白你们怎么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把她给抛弃了。”

“好,别说了!”嬷嬷尖刻地说,在旁边听人家把塔拉叫做“老种植园”,她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毫无疑问的,一个生长在城里的黑人弄不清农场和种植园的区别。“难道俺没有困难的时候了?俺这里就不需要思嘉小姐和媚兰小姐而且需要得厉害?皮蒂小姐要是真的需要,怎么没去请求她哥哥帮助呢?”

彼得大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们已经多年不跟亨利先生打交道了,何况我们现在已老得走不动了。”他回过头来看着几位姑娘。她们正强忍着笑呢。“你们年轻小姐们应当感到羞耻,把可怜的皮蒂小姐单独丢在那里。她的朋友半数都死了,另一半住在梅肯,加上亚特兰大到处都是北方佬大兵和新放出来的下流黑人。”

两位姑娘硬着头皮尽量忍受着彼得大叔的谴责,可是一想到皮蒂姑妈会打发彼得来责备她们,并要把她们带回亚特兰大去,便觉得有点太过份,实在克制不住了。她们不由得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彼此靠着肩膀才没有倒下去。自然,波克、迪尔茜和嬷嬷听见这位对她们亲爱的塔拉妄加诽谤的人受到了藐视,也乐得大声哄笑了一阵。苏伦和卡琳也格格地笑着,连杰拉尔德的脸上也露笑容了。人人都在笑,只有彼得除外,他感到万分难堪,两只笨大的八字脚交替挪动着,不知怎样摆好。

“黑老头儿,你怎么了?”嬷嬷咧着嘴问。“难道你老得连自己的女主人也保护不好了?”

彼得深感受了侮辱。

“老了!我老了?不,太太!我还能跟往常一样保护皮蒂小姐呢。我逃难时不是一路护送她到梅肯了吗?北方佬打到梅肯时,她吓得整天晕过去,不是我保护着她吗?不是我弄到了这匹老马把她带回亚特兰大,并且一路保护着她和她爸的银器吗?”彼得挺着身子站得笔直,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我不要谈什么保护。我谈的是态度如何。”

“谁的态度呢?”

“我谈的是有些人采取的态度,眼见皮蒂小姐独个儿住在那里。对于那些独个儿生活的未婚姑娘人们尽说坏话呢,”彼得继续说,他的话你听起来很明显,皮蒂帕特在他心目中还是个十六岁的丰满迷人的小姐呢,因此她得有人保护不受别人的议论。“我是决不让人家议论她的。不,太太……我已经跟她说过了,我也决不让他请人住进来给自己作伴。我已经跟她说过了。‘现在你还有自己的亲骨肉,她们适合来陪伴你呢’,我说。可如今她的亲骨肉拒绝她了。皮蒂小姐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且——”

思嘉和媚兰听到这里,笑得更响了,由于支持不住,便一齐坐到了台阶上。最后媚兰才把欢乐的眼泪拭掉,开口说话。

“我对不起笑了你了,可怜的彼得大叔啊!千真万确的。你看!请饶恕我吧。思嘉小姐和我目前还回不去。也许九月间收过棉花以后我能走成。姑妈打发你一路跑来,难道就是要让这把瘦骨把我们带回去呀?”

被她这样一问,彼得下巴立即耷拉下来,那张皱巴巴的黑脸上也露出又抱歉又狼狈的神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缩回去,就像乌龟把头缩进壳底下似的。“我说过我已经老了,媚兰小姐,我一时间干脆忘了她打发我干什么来了,可那是很重要的呢。我给你带了封信来。皮蒂小姐不信任邮局或任何别的人,专门叫我来送,而且——”

“一封信?给我?谁的?”

“唔,那是——皮蒂小姐,她对我说,‘彼得,你,轻轻地告诉媚兰小姐,’我说——”

媚兰,一只手放在胸口从台阶上站起身来。

“艾希礼!艾希礼!他死了!”

“没有,太太!没有,太太!”彼得叫嚷着,他的声音提高到了嘶喊的地步,一面在破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摸索。“这就是他寄来的信。他活着呢,他快要回来了。他——我的上帝!搀住她,嬷嬷!让我——”

“你这老笨蛋!不许你碰她!”嬷嬷怒气冲冲地吼着,一面挣扎着扶住媚兰瘫软的身子不让她倒下。“我这个假正经的黑猴子!还说轻轻地告诉她呢!你抱住她的脚,波克。卡琳,托住她的头。咱们把她抬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去。”

除思嘉以外,所有的人都围着晕倒的媚兰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大声嚷嚷,有的跑去打水,有的跑去拿枕头,一时间思嘉和彼得大叔两人给留在人行道上没人管了。思嘉站在原来的地方,像生了根似的,她是听到彼得谈起艾希礼时一下跳过来的,可现在也给吓得不能动弹了。只瞪大眼睛望着彼得手里那封颤动的信发呆。彼得像个受了母亲责骂的孩子似的,那张又老又黑的面孔显得十分可怜。他那庄严的神气已经彻底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