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第3/4页)

"这是说着玩的.就跟那回说‘可怜的骑士,一样,说着玩的,"亚历山德拉向她耳边悄悄地断然说道,"没有别的用意!她又耍她那一套了,拿他寻开心,逗乐.不过这玩笑也开得太出格了;别让她胡闹啦,Maman!方才她跟个女演员似的装模作样,淘气得把我们吓了一跳......""还好,她骂的是这样一个白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向她低语.女儿的话毕竟使她心头轻松了些.

人家管他叫白痴,公爵毕竟还是听见了,他打了个哆嗦,但是倒不是因为人家管他叫白痴的缘故."白痴"云云,他马上就忘记了.但是,在离他坐的地方不远处的人群里,在他侧面的某个地方(他也说不清究竟在什么地方),有一张脸一闪而过,这是一张苍白的脸,头发鬈曲,发色较深,脸上挂着他所熟悉的,非常熟悉的笑容和眼神,......这脸一闪而过,霎时就不见了.很可能,这是他想象出来的;而这整个幻像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那一丝苦笑.一双眼睛,以及系在那一闪而过的先生的脖子上的浅绿色的讲究的领带.这位先生究竟是走了呢,还是匆匆走进了游乐场,公爵不得而知.

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又突然迅速而又不安地左顾右盼起来;这第一个幻像很可能是第二个幻像的前兆和先驱.肯定是这样.在他们动身来游乐场的时候,他难道就忘了会与他不期而遇吗?诚然,他进游乐场的时候,似乎并不知道他会到这里来,......他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如果他善于或者能够集中精神,注意观察的话,那一刻钟以前他就可能发现,阿格拉娅偶尔也仿佛有点不安似地在捎带地左顾右盼,好像也在自己周围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现在,当他的不安变得十分明显的时候,阿格拉娅的激动和不安也随之增长,只要他一回头东张西望,她几乎也会立刻回过头去左顾右盼.随后,这一焦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从游乐场最靠边的那道门里,即靠近公爵和叶潘钦一家就座的那道旁门,突然走出了一大群人,起码有十个人左右.走在人群前面的是三个女人;其中两人出落得十分漂亮,因此她们身后跟着一大群爱慕者,也就丝毫不足为怪了.但是这些爱慕者和这些女人却与众不同,跟到这里来听音乐的其他游客也迥然有别.他们立刻几乎被所有的人发现了,但是大部分人极力装出一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的模样,除了有几个年轻人,冲他们微微一笑,彼此低声转告着什么.看不见他们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的行动太显眼了,又说又笑,声音很大.不难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喝醉了酒,虽然有些人表面上穿得很讲究.很雅致;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人外表十分奇特,穿戴也很怪,脸色怪异,而又亢奋;他们中还有几名军人;也有些人已经不年轻了;有些人穿得很舒适,宽袖大袍,衣服缝制得也很讲究,戴着戒指.领扣和袖扣,戴着上好的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长长的连鬓胡子,仪表堂堂,虽然让人看了有点恶心,上流社会见到这种人,常常像躲避瘟疫一样敬而远之.在我们那些郊外的避暑客中,有些人非常循规蹈矩,名誉也极好;但是,即使最谨慎的人,也无法每分钟都防范从邻家房舍上掉下来的砖头瓦块.可是这块砖头现在却准备落到围坐在乐队周围听音乐的循规蹈矩的听众们头上了.

从游乐场出来,走到乐队所在地的广场,必须走下三级台阶.可是这群人却在台阶旁停了下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下台阶,但是其中一个女人却挺身而出,往前走去;她的随员中敢跟她往前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模样相当稳重的中年人,从外表看,各方面都很正派,但那模样却像一个十足的孤家寡人,也就是属于那种从不与人交往.任何人也不与他交往的那号人.紧跟在那位女士之后的另一人,是一名外表十分可疑的.十足的流浪汉.此外,就再没有人跟在那个怪女人后头了;但是,她走下台阶的时候,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仿佛她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跟在她后头似的.她仍旧大声地又说又笑;她的穿戴非常讲究,非常华丽,但略嫌花哨了点.她经过乐队向广场的另一端走去,那儿有辆私人马车正在等候什么人.

公爵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回到彼得堡以后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准备到她那儿去;但是,也许有种神秘的预感,使他想去而没有去.起码,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旦遇见她,他会产生什么印象,他有时候满怀恐惧地极力想象可能产生的印象.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俩的久别重逢将是痛苦的.在这六个月里,他好几次想起,在他还只从照片上看到这个女人的脸时,这脸给予他的最初的感觉;但是,他想起即使在仅由照片而产生的印象中,也有太多的令人痛苦的东西.在外省的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跟她见面,这一个月对他的影响是可怕的,可怕到他有时候甚至想驱散对于这个不久以前的时光的回忆.在这女人的脸上永远有一种使他感到痛苦的东西:公爵在跟罗戈任谈话的时候,用一种无限的哀怜之感来形容他的这一感觉,这样说是正确的:这张脸还在照片上就曾在他心头唤起过痛苦的哀怜;对于这女人的同情,甚至为这女人而感到的痛苦,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心,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噢不,甚至比这感情还要强烈.但是公爵并不满意他对罗戈任所说的话;直到现在,直到她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一刹那,他才明白,也许凭直觉才明白过来,他对罗戈任说的话里究竟缺少了什么.缺少的正是足以表示恐怖的言词;是的,就是恐怖!他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分钟,才完全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相信,而且由于自己的某些特别的原因,他深信,这女人一定疯了.倘若你爱一个女人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或者预感到有产生这种爱的可能性,可是你却突然看到她钉着脚镣,戴着手铐,关在铁栅栏里,在看守的棍棒下悲惨度日,......那么这种印象也许与公爵现在的感觉庶几近之.

"您怎么啦?"阿格拉娅扭头看着公爵,天真地拉了拉他的手,迅速低语道.

他向她转过头来,看了看她,望了望她那乌黑的.此刻在莫名其妙地闪闪发光的眼睛,他想对她微微一笑,但是倏忽间,又好像突然把她忘了,又把眼睛转向左边,又开始跟踪自己那奇特的幻像.这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正好走过小姐们的座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继续跟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说一件什么事,大概这事很可笑,也很有趣,他说得很快.很兴奋.公爵记得,阿格拉娅倏地低声说道:"这女人多......"这话模棱两可,也没有说完;她蓦地忍住了没再说别的,但是就这点也足够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但是又忽然向他们这边扭过头来,仿佛现在才发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的.

"哎—呀!他不就在这儿吗!"她突然停下来叫道,"这人真是神出鬼没:派多少人出去也找不到他,他倒干脆坐这儿,谁想得到呢......我还以为你在那儿......在你叔叔那儿哩!"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红耳赤,狂怒地看了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急忙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