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五章

四天里,本丘克从早到晚跟党委会派来的由他指挥的工人们一起操练。一共有十六个工人。他们的职业、年龄、甚至民族都很不相同。两个搬运工人,一个是波尔塔瓦的乌克兰人赫维雷奇科,一个是俄罗斯化的希腊人米哈利迪,排字工人斯捷潘诺夫,八个冶金工人,从帕拉莫诺夫矿区来的采矿工人泽连科,一个瘦弱的亚美尼亚籍的面包师格沃尔基扬茨,一个俄罗斯化的德国人,熟练钳工约翰·雷宾德尔,还有两个机车修理厂的工人,而第十七封介绍信却是一个女人带来的,她穿着步兵的棉军服,一双不合脚的大靴子。

本丘克从她手里接过一封封着口的信,并不明白她的来意,问道:“您回去的时候可以到司令部去一趟吗?”

她笑了,惶惑地整理着一缕很宽的、从头巾下面技散出来的卷发,有点畏缩地回答说:“我是派到您这儿来……”‘她摆脱了一时的窘态,停了一下,说,“当机枪手的。”

本丘克满脸涨得通红。

“他们怎么搞的,疯了吗?难道我这儿是妇女突击营吗?……请原谅,这对您不合适:这是一种非常艰苦的工作,必须有男人的力气……这怎么行呢?……不行,我不能收留您!”

他皱起眉头,拆开信,迅速地把介绍信看了一遍,信上很简单地写道,特派遣党员安娜·波古德科同志来由他指挥,他又把阿布拉姆松附在介绍信里的亲笔信看了几遍。亲爱的本丘克同志:我们派一位好同志,安娜·波古德科到您那儿去。我们答应了她热烈的、坚决的要求。我们派她去,希望您能把她训练成一个能战斗的机枪手。我很熟悉这位姑娘。我热诚地把她介绍给您,但是请您注意一个问题:她是一名很可贵的干部,不过太急躁,有狂热情绪(她还没有度过青年时期),请您掌握好她,别叫她于出什么冒失的事儿,请爱护她。

毫无疑问,那八名冶金工人是您队伍的基本成员,是核心;我很注意他们当中的博戈沃伊同志。他是位非常能干的和忠于革命的同志。您的机枪队,从人员构成上看,是国际性的,这很好:战斗力会更强些。

请加快训练。有消息说,好像卡列金正准备要向我们进攻。

致以同志的敬礼!

斯·阿布拉姆松本丘克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姑娘(他们是在莫斯科大街一所房子的地下室里见面的,训练就在这里进行)。光线很弱,她的脸显得很暗,轮廓模糊。

“好吧,有什么办法?”他不很热情地说。“既然是您自愿……而且阿布拉姆松又这样要求……就请留下吧。”

人们团团围住大张着嘴的“马克辛”,脑袋像葡萄嘟噜似的吊在机枪上空,站在后面的人紧压在前面人的背上,贪婪好奇地看着。本任克熟练地、得心应手地把机枪拆成零件,又用准确、考虑周到的慢动作把机枪再装起来,讲解着机枪的构造和每个零件的用途,讲解使用方法,做使用标尺、进行瞄准的示范程式,讲解弹道射程偏差和于弹的最远射程。教授在作战的时候如何选择机枪安放位置,才能避开敌人炮火的射击;他亲自躺在涂着保护色的有裂纹的护极后面,讲述怎样选择有利地形,怎样放置弹箱。

除了面包师格沃尔基扬茨,其余的人都很快掌握了这些知识。格沃尔基扬茨什么都很吃力:不管本丘克把拆卸规则给他讲了多少遍,他还是记不住,总是搞错,弄得手忙脚乱,窘急地嘟哝着:“为什么弄不对呢?啊呀,我这是怎么啦……对不起……应该把它装在这儿。还是不行!……”他失望地叫道,“怎么回事呀?”

“就是啊,‘怎么回事呀!”脸色黝黑、前额和两颊上留着火药炸伤的蓝色斑点的博戈沃伊学着他的腔调说。“因为你是个胡涂虫,所以才不行。应该这样!”他很有把握地做了把一个零件装到应该装的地方的示范动作。“我从小就喜欢军事工作,”在一片哄笑声中,他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脸上的蓝色伤斑说道。“我做了一门炮,结果它爆炸啦,——害得我好苦。可是由于这个缘故,现在可显出我的本事来啦。”

他的确比大家都更容易、更迅速地掌握了机枪的一套知识。只有格沃尔基扬茨一个人落后了。时常听见他像哭似地、难过地叹道:“又不对头!为什么?——不知道!”

“真是一头笨驴,真是——一头笨驴!整个纳希切万只有你这么一头!”凶狠的希腊人米哈利迪愤愤地说。

“笨得出奇!”有涵养的雷宾德尔也附和他说。

“这跟揉面可不一样!”赫维雷奇科哼哼说,于是大家也都善意地笑了。

只有斯捷潘诺夫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叫道:“应当去教同志怎么于,不只是在一旁呲牙咧嘴地笑!”

身材高大、胳膊很长的机车修理厂老工人克鲁托戈罗夫大瞪着眼睛,支持斯捷潘诺夫的意见。

“你们只顾笑吧,木头人,把事情全耽误啦!本丘克同志,叫您这伙怪物老实点儿吧,要不就叫他们见鬼去吧!革命正处在危急中,可是他们却在笑话人!”他摇晃着像铁锤似的拳头,沙哑地说。

安娜·波古德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探索着一切。她死缠着本丘克,扯着他那件寒酸的夹大衣袖于,寸步不离地在机枪旁边打转儿。

“如果散热筒里的水结冰了——那怎么办呢7 如果遇上大风,偏差有多大?本丘克同志,这应当怎么办?”她用没完没了的问题纠缠着他,并用流露着期待神情的两只大黑眼睛仰脸看着本丘克,眼睛里闪着变幻不定的、温暖的光芒。

她在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很拘束;仿佛是为了受拘束进行报复,所以对她要求得特别严格,神色也有意显得特别冷淡;但是每天早晨,一分钟也不差,正七点钟,她瑟瑟缩缩、两只手插在草绿色棉军装的袖筒里,趿拉着两只肥大的步兵靴底,走进地下室的时候,他就体验到一种激动。不平凡的感情。她比他稍矮一点儿,体格像所有的健壮的、从事体力劳动的姑娘们那样丰满,——可能还有点儿水蛇腰,要不是那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使她全身都显得美丽异常的话,她就算不上怎么漂亮啦。

四天工夫,他根本没有好好看看她。地下室里光线昏暗,而且不好意思,根本也没有工夫仔细看她的面貌。第五天黄昏的时候,他们一同走出地下室。她走在前面;走上最后一级梯阶,掉过身来,问了一个什么问题,本丘克就着黄昏的光亮看了她一眼,不禁暗暗叫了一声_她用习惯的姿势整理着头发,微微仰起脑袋,斜视着他,等待回答。本丘克没有听清她的问题;一种又甜又苦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慢腾腾地、一级一级走上来。她那被低沉的落日映成粉红色的鼻孔,由于紧张在轻轻地翁动(她没有摘下头巾,所以理起头发来就很吃力)。嘴的线条刚毅英俊,同时却又像小孩的一样温柔。略微翘起的上嘴唇上有些短短的黑茸毛,清晰地衬托着白净的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