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九章(第2/4页)

德·拉莫尔小姐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她几乎已经完全站到了阿尔塔米拉和于连的中间。她的哥哥让她挽着胳膊,已经习惯了服从她,眼睛望着客厅里别的地方,为了掩饰窘态,他装出被人群挡住走不过去的样子。

“您说得有道理,”阿尔塔米拉说;“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不感到快乐,而且做过就忘了,哪怕是犯罪也是如此。我可以向您指出在这个舞会里也许有十个人可以作为杀人犯判刑。他们自己忘掉了,别人也都忘掉了。[3]“有些人,如果是他们养的狗腿断了,会激动得流出眼泪。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正如你们巴黎人的那种有趣的说法,当鲜花撒在他们的坟墓上时,有人会告诉我们,他们兼备勇敢的骑士的各种美德,还有人会谈到他们的生活在亨利四世[4]时代的曾祖们的丰功伟绩。尽管德·阿拉塞利亲王卖力交涉,如果我仍旧不被绞死,如果我还能享受我在巴黎的财产,我愿意请您跟八个到十个受人敬重而且毫不感到良心谴责的杀人犯一块儿吃饭。

“您和我,在这顿晚餐上,我们将是唯一手上没有沾上血迹的人。但是我会做为一个嗜血成性的雅各宾怪物受到鄙视,几乎还会受到憎恨。而您呢,仅仅做为一个闯入上流社会的平民百姓受到鄙视。”

“再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了,”德·拉莫尔小姐说。

阿尔塔米拉惊讶地望着她;于连连看都不屑于看她。

“请注意,我带头搞的那次革命没有成功,”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仅仅是因为我不愿意砍掉三颗脑袋,不愿意把我掌握钥匙的一个金库里的七八百万分给我们的拥护者。我的国王渴望绞死我,在叛乱以前他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我;如果我把这三颗脑袋砍了下来,把金库里的钱分了,他会把他的最高勋章颁发给我,因为我至少可以得到一半成功,我的祖国就会有一个宪章,如像……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这是一盘象棋。”

“这么说,”于连眼睛冒火地说,“您那时不会下棋;现在……”

“您是不是想说,我会砍掉一些人的脑袋,我不会成为一个您有一天向我解释的那种吉伦特派[5]?……我要回答您,”阿尔塔米拉神色忧郁地说,“即使您在决斗中杀死一个人,这也远没有让一个刽子手处决他那么丑恶。”

“您听我说!”于连说,“要达到目的,就得不择手段;如果我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是有几分权力的话,我会为了救四个人的生命而绞死三个人。”

他那双眼睛显露出坚定的信念和对世人毫无价值的见解的藐视。德·拉莫尔小姐离他非常近,他们的目光相遇,但是他的眼睛里的那种藐视非但没有变成优雅、谦恭的表情,反而更成倍地增长了。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但是她已经没有力量忘掉于连;她拖着她的哥哥,气恼地走开。

“我应该喝潘趣酒[6],跳许多舞,”她对自己说。“我要挑一个最好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引起大家的注意,好,这儿是那个出了名的放肆无礼的人,德·费尔瓦克伯爵。”她接受他的邀请,他们一起跳舞。“让大家看看两个人中间谁是最放肆无礼的,”她想,“但是为了能够尽情地嘲弄他,应该让他开口说话。”很快地那些参加跳四组舞的人仅仅是在装装样子,谁也不愿意漏掉一句玛蒂尔德说的那些尖酸刻薄的俏皮话。德·费尔瓦克先生张皇失措,找不到见解深刻的话,只能找出一些风雅的话来应付,露出一脸尴尬相。玛蒂尔德心里有火,对他残忍凶狠,把他当成了一个敌人。她跳舞一直跳到天亮,最后精疲力竭地回家去了。但是在马车里,她还剩下的那一点力气,仍旧被用来使她自己感到忧郁和不幸。她受到于连的蔑视,却不能够蔑视他。

于连达到了幸福的顶峰;他不知不觉地为音乐、鲜花、美丽的女人、普遍存在着的优雅气氛所陶醉,特别是为他的想象所陶醉,他为自己梦想着光荣,为大家梦想着自由。

“多么美的舞会!”他对伯爵说,“任什么也不缺乏了。”

“缺乏思想,”阿尔塔米拉回答。

他的脸上流露出鄙视的表情;这种鄙视的表情,正因为我们可以看出,他出于礼貌,认为自己有责任把它掩饰起来,所以变得越发咄咄逼人了。

“有您在这儿,伯爵先生。是思想,而且还是在策划阴谋的思想,不是吗?”

“我在这儿是仗着我的姓氏。但是思想在你们的客厅里受到憎恨。它不应该高过于滑稽歌舞剧的一段歌词的水平,这样它就可以获得奖赏。但是有思想的人,如果在他的俏皮话里有力量,有新奇之处,你们就称他为犬儒主义者。你们的一个法官不是把这个名称送给库里埃[7]吗?你们把他如同贝朗瑞那样关进监狱。在你们这儿,凡是思想方面稍微有几分价值的人,圣会就把他送上轻罪法庭;上流社会对之鼓掌欢迎。

“这是因为你们衰老的社会首先看重的是礼仪……你们将永远不会高出于军人的英勇之上。你们会出一些缪拉[8],但是决不会出华盛顿。我在法国只看到虚荣心。一个边说边想的人,很容易说出轻率的俏皮话,而主人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说到这儿,顺路送于连的伯爵的马车在拉莫尔府的门前停下。于连爱上了他的阴谋家。阿尔塔米拉曾经对他说过这句显然是怀着坚强信心说出的、美好的恭维话:“您没有法国人的轻浮,而且懂得实用的原则。”正好在前天,于连看过卡齐米尔·德拉维涅[9]先生的悲剧《玛里诺·法利埃罗》。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10],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贵族性格更刚强吗?”我们这个愤愤不平的平民对自己说;“然而这些人的贵族血统被证实可以上溯到公元七〇〇年,比查理曼大帝还要早一个世纪;而今天晚上,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上的所有最高贵的人,仅仅能上溯到十三世纪,而且还非常勉强呢。好!尽管那些威尼斯贵族出身如此高贵,人们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一次阴谋消灭了由社会的任性给予的所有那些爵位。在阴谋中,一个人一下子就取得了他面对死亡的态度给予他的地位。甚至连才智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在瓦尔诺们和雷纳尔们的这个世纪,今天的丹东能干什么呢?甚至连王国的代理检察官都干不到……“我说什么?他会把自己出卖给圣会,他会当部长,因为这位伟大的丹东毕竟盗窃过。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盗窃过几百万,没有这几百万他会像皮舍格吕[11]一样被贫困一下子难倒。只有拉斐德[12]一个人从来没有盗窃过。应该盗窃,应该出卖自己吗?”于连想。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难住。他把夜里剩下的时间用来看大革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