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十章(第2/3页)

有一天,于连无意中看见他跪在侯爵夫人面前;他在为他的一个在外省的侄子请求一个烟草税收税人的职务。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像从前埃莉莎一样追求于连,晚上她使他理解到,她的女主人的服丧决不是为了惹人注意。这个古怪的行动扎根于她的性格深处。她真的爱那个拉莫尔,他是他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一位王后的心爱情夫,他为了想让他的朋友们获得自由而死去。而且是怎样的朋友呢!一个是国王的亲兄弟,一个是亨利四世。

于连已经习惯了德·雷纳尔夫人一举一动里显露出来的那种无比完美的自然朴实;他在所有的巴黎女人身上只看到矫揉造作。只要他的心情稍微有一点儿忧郁,他就找不出什么话来好对她们说。德·拉莫尔小姐却是个例外。

从高贵的举止产生出的那种美,他开始不再把它看成是心胸的冷酷。他和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看过多比涅[12]的历史书和布兰多姆[13]的作品。“奇怪的读物,”于连想;“而侯爵夫人连瓦尔特·司各特[14]的小说都不准许她看!”

有一天,她向他叙述亨利三世[15]时代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眼睛里闪耀出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仰慕是真诚的。她是刚在莱图瓦尔[16]的《回忆录》中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的行为的:发现丈夫不忠实,用匕首把他杀死。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照院士说来,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与友谊相差无几的态度跟他说话。

“我搞错了,”于连立刻又这么想;“这不是亲密;我仅仅是一个悲剧里的那种心腹人,是她需要说话。我在这个家庭里被认为是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看布兰多姆、多比涅、莱图瓦尔的作品。那样一来,德·拉莫尔小姐跟我谈起那些小故事,我就可以对其中的一些提出反驳意见。我希望从这个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态度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年轻姑娘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更加有趣了。他忘掉了他那个心怀不满的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很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发表的意见,跟她在客厅里谈出来的那些意见迥然不同。有时候跟他在一起,她兴奋,而且坦率,跟平时她那种如此高傲,如此冷漠的态度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神圣联盟[17]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耀着才气和热情的光芒。“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某一样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得到胜利而战斗,不是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一样为了卑躬屈节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一定同意,相比之下那时候的人不那么自私,不那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所爱,而且能像他这样被人所爱也许非常愉快呢。如今活着的女人,有哪一个接触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会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伪善,如果要想行之有效,就应该掩饰起来;于连,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把他心中对拿破仑的仰慕向德·拉莫尔小姐吐露了一半。

“他们比我们强得多的原因就在这儿,”于连单独留在花园里,对自己说。“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超越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们用不着经常为他们的衣食操心!多么不幸啊!”他痛苦地补充说,“我不配谈论这些重大问题。我的生活只是一系列的伪善,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可以用来购买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玛蒂尔德匆匆跑回来,对他说。

于连已经对鄙视自己感到厌倦。出于自尊心,他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贫困讲给一个如此有钱的人儿听,他脸红得厉害。他力图用高傲的口气表明他一无所求。在玛蒂尔德眼里,他从来不曾这么漂亮过。她发现他有了一种敏感和坦率的表情,那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到一个月以后,于连一边沉思,一边在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但是在他的脸上,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那种冷酷的和哲学家的傲慢神情。德·拉莫尔小姐说,她在跟哥哥一块儿奔跑时扭伤了脚,他刚刚把她一直送到客厅门口。

“她以一种十分奇怪的方式靠在我的胳膊上!”于连对自己说。“是我自命不凡,还是她真的对我有好感?她听我说话,甚至在我向她承认我的自尊心感到的种种痛苦时,她的神情是如此温和!可是她对无论什么人都是那么骄傲!如果在客厅里看到她这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可以肯定,这种温和善良的神情,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有。”

于连力图不把这种奇怪的友谊加以夸大。他自己把它比做是武装通商。每天相遇了,在恢复头一天的几乎可以说是亲密的口气以前,他们几乎都要问问自己:“我们今天是朋友呢还是敌人?”于连明白,他只要让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白白地侮辱一次,一切都会完结。“只要我稍微有点疏忽,放弃我对我个人的尊严应尽的职责,轻蔑的表示就会立刻跟着落到我的身上;如果我必须跟她闹翻,在一开始保卫我的自尊心的正当权利时闹翻,比起等到以后去击退那轻蔑的表示时才闹翻,不是更好些吗?”

在情绪不好的日子里,有几次玛蒂尔德试着对他用贵妇人的口气说话。她极其巧妙地进行这种尝试,但是每次都被于连粗暴地顶回来。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德·拉莫尔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对她说,“他应该听候她的吩咐,并且恭敬地执行,但是,除此以外,他没有一句话要对她说。他不是花钱雇来向她谈他的思想的。”

这种情况,还有于连那些奇怪的疑虑,把他在客厅里经常感到的烦闷完全驱散了。这间客厅虽然如此豪华,但是在里面人们对什么都害怕,而且无论拿什么开玩笑都是有失体面的事。

“她要是爱我,那才有趣呢!不管她爱我还是不爱我,”于连继续想,“我有了一个有才智的姑娘做为亲密的知己。我看见全家的人都在她面前发抖,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更抖得比谁都厉害。这个年轻人如此有礼貌,如此温柔,如此勇敢,同时具备出身和家产带来的种种优点,而我只要能够有其中的一种,就会心满意足了!他爱她爱得发了狂,他打算娶她。德·拉莫尔先生曾经让我写过多少封信给拟定婚约的两位公证人啊!而我呢,一个手握着笔,地位如此卑下的人,两个小时以后,却在这儿,花园里,战胜了这个如此可爱的年轻人;因为她的偏向毕竟是明显的,直率的。也许她恨他,还因为是她把他当成了未来的丈夫。她太高傲,会是这样的。真的这样,她对我的亲切表示,我是以地位低下的心腹人的身份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