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10页)

祖父说作者叫做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是个德国的青年音乐家,住在柏林,他从前认识的。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听着,突然问道:“那末您呢,祖父?”

老人打了个寒噤。

“什么?”他问。

“您,您有没有也做过这些东西?”

“当然,”老人的声音有点儿不高兴。

说完他不做声了;走了几步,又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是他终身隐痛之一。他一向想写戏剧音乐,可是灵感不帮忙。他纸夹里头的确藏着他创作的一二幕乐曲;但他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把握,从来不敢拿给人家去评一评。

直到家里,他们俩再也不说一句话。两人都睡不着觉。老人心里很难过,念着《圣经》安慰自己。克利斯朵夫在床上回想着当晚的情形,连小地方都记得,赤足的女郎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快睡着的时候,一句音乐忽然清清楚楚在耳边响着,好象乐队就在近边;他不由得惊跳起来,昏昏沉沉的靠着枕头想道:“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写这种东西,噢!我是不是能写呢?”

从那时期,他唯一的欲望就是看戏。因为人家把看戏作为他工作的酬报,他对功课更上劲了。他老想着戏:上半星期想着过去的戏,下半星期想着下次的戏。他甚至怕上演的那天害病,这种恐惧使他觉得有三四种病的征象,到了那天,他吃不下饭,好象担着重大的心事,骚乱不堪,跑去对时钟看了几十次,以为天不会黑的了。临了他忍不住了,在售票房开门以前一个钟点就出发,怕没有位置;又因为他第一个到,对着空荡荡的场子不免暗暗发急。祖父和他说过,有两三次因为看客不多,演员宁可退还评价而停演。他注意来的人,数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噢!不够啊……人数老是不够啊!”看到花楼或正厅里来了几个重要的人物,他心又轻松了些,对自己说:“这一个,他们总不敢请他回去吧?为了他,总得开演吧!”——可是他还没有把握,直要乐师们进了场才放心。但他到最后一刻还在发急,不知道会不会开幕,会不会象某一晚那样临时宣布更改戏码。他山猫似的小眼睛瞅着低音提琴手的乐器架,瞧瞧谱上的题目是不是当晚演的戏。等到看清楚了,过了两分钟又看一下,只怕刚才看错了……乐队指挥还没有进场,一定是害病了……幕后有人忙忙碌碌的乱做一堆,又是谈话声,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可是闯了祸,出了事吗?还好,声音没有了。指挥已经在他的位置上。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还不开场!是怎么回事呢?……他急坏了。——终于开演的记号响了。他的心跳了。乐队奏着序曲;然后,克利斯朵夫有几个钟点在极乐世界中载沉载浮,美中不足的就是担心这境界早晚要完的。

过了些时候,一件音乐界的大事把克利斯朵夫刺激得更兴奋了。第一次使他激动的那出歌剧的作者,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要来了。他要亲自指挥乐队演奏他的作品。全城都为了这件事轰动起来。年轻的大音乐家正在德国引起剧烈的争辩;十五天内,大家只谈论他。可是他到了城里,情形又不同了。曼希沃和老约翰·米希尔的朋友们老讲着他的新闻,把音乐家的起居生活说得那么离奇,孩子非常热心的听在耳里。想到大人物就在这儿,住在他的城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走着同样的街道,他暗中激动到极点,只希望能见到他。

大公爵①把哈斯莱招待在他的府第里。除了上戏院去主持预奏会,音乐家难得出门,而逢到预奏的场合,克利斯朵夫是不能进去的;他又因为生性很懒,进出都坐着亲王的车。因此克利斯朵夫很少有瞻仰到他的机会;他只有一次看见他在路上过,而且只看见车厢底里的皮大氅,虽然他在路旁等了几小时,用肘子左一下右一下的在人堆中钻到第一排,还得想法不给人家挤掉。他又花了好多时间站在爵府外面,听人家说哪儿是音乐家的卧室,他就远远的对那边的窗子东张西望,聊以自慰。他往往只看到百叶窗:因为哈斯莱起得很晚,差不多整个上午窗子总是关着的。所以消息灵通的人说哈斯莱怕见日光,永远过着夜生活。

①克利斯朵夫本乡的城市是一个诸侯的首府,诸侯的爵位当是大公爵。书中屡次提及亲王,是欧洲人对一般诸侯的尊称,与实际的爵位无关。

末了,克利斯朵夫终于能靠近他的大人物了。那是举行音乐会的一天。全城的人都到场。大公爵和他的家族占据了御用的包厢,高头悬着冠冕,由两个肥胖的小天使高高的举在空中。戏院的布置象举行什么大典一样。台上扎着橡树的枝条和带花的月桂。凡是有些本领的音乐家,都以能参加乐队为荣。曼希沃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约翰·米希尔担任合唱队的指挥。

哈斯莱一出现,立刻来了个满堂彩,妇女们还站起来想看个仔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哈斯莱的相貌很年轻很清秀,可是有些虚肿,疲倦;鬓脚已经不剩什么,在蜷曲的黄头发中间,头顶有点儿秃了。眼睛是蓝的,目光没有神。淡黄的短髭下面,那张带有嘲弄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那里微微扯动。他身躯高大,好似站不稳的样子,可并非为了局促,而是由于疲倦或是厌烦。他的指挥的艺术灵活而带点任性,整个高大而脱骱似的身子在那里波动,手势忽而柔媚忽而激烈,象他的音乐一样。可见他非常的神经质;而他的音乐也反映出这种性格。一向无精打采的乐队这时也感染了那种震荡颠动的气息。克利斯朵夫呼吸频促,虽然怕引起人家的注意,还是没法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他烦躁之极,站起身子,音乐给了他那么剧烈那么突兀的刺激,逼得他摇头摆脑,手舞足蹈,使邻座的人大受威胁,只能尽量躲闪他的拳脚。而且全场的人都兴奋若狂,音乐会的盛况比音乐本身更有魔力。末了,掌声跟欢呼声象雷雨似的倒下来,再加乐队依照德国习惯把小号吹得震天价响,表示对作者致敬。克利斯朵夫得意之下,不由得浑身哆嗦,仿佛那些荣誉是他受到的。他很高兴看见哈斯莱眉飞色舞,象儿童一样的心满意足;妇女们丢着鲜花,男人们挥着帽子;大批的听众象潮水一般望舞台拥过去。每人都想握一握大音乐家的手。克利斯朵夫看见一个热烈的女人把他的手拿到唇边,另外一个抢着哈斯莱放在指挥台上的手帕。他莫名片妙的也想挤到台边,可是他要真的到了哈斯莱身边,马上会不胜惊惶的逃走的。他象头羊似的低前脑袋在裙角与大腿之间乱钻,想走近哈斯莱,——但他太小了,挤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