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第2/3页)

夏尔上楼向鲁奥老爹告辞,行前又回到厅堂,只见她站在窗前,额头贴着窗玻璃,望着被风刮倒的芸豆架。她转过身来。

“您找什么东西吗?”她问。

“对不起,找我的马鞭,”他答道。

说着他就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找了起来;马鞭掉地上了,在麦袋和墙壁中间。爱玛小姐瞧见了它;她朝麦袋俯下身去。夏尔出于殷勤,赶忙抢步上前,而就在两人同时伸出手去的当口,他觉着自己的前胸碰到了俯在下面的姑娘的后背。她满脸通红直起身来,把牛筋鞭子递给他时,侧脸望了他一眼。

他原先说好三天以后再来贝尔托,结果第二天就来了,随后就每周两次,一次不落下,为数不少的突然造访,仿佛都是无意间想起才来的,还没算在内。

不过一切都挺好;伤口愈合得很正常,等到四十六天过后,鲁奥老爹在家禽饲养场里露面,独自一人试着走动那会儿,大家都相信包法利先生医道确实高明了。鲁奥老爹说,即便是伊夫托甚至鲁昂最好的医生来,他的伤也未必能好得这么快。

至于夏尔,他没想过问问自己,为什么到贝尔托去会这么高兴。即使想到了,他想必也会把自己的热心归因于病人的伤势,说不定还会说是指望有笔可观的收入呢。然而,果真就是由于这样,他到农庄造访才会在他平庸的行医生涯中,变成一次可爱的例外吗?碰到这些日子,他总是早早起身,骑上马背就让它一路小跑,不时还要扬鞭策马;随后他下马在草地上把靴子擦干净,进门以前还要戴上黑手套。他爱进这院子,爱栅栏门被肩头顶开的感觉,爱那只在围墙上引吭高歌的公鸡,还有那些前来迎接他的伙计。他爱那谷仓和牲口棚;他爱把他的手握住、一面拍一面管他叫救命恩人的鲁奥老爹;他爱厨房刚擦过的石板上爱玛小姐那双小巧的木鞋;她脚下的后跟使身量显得高了一些,而当她从他面前经过时,木头的鞋底很快地掀起,拍在高帮鞋的皮帮上发出干涩的声响。

她总把他送到门口的台阶上。仆人还没把马牵来,她就留在那儿。两人已经说过再见,都不再开口;风儿吹乱她颈后的细发,或者拂动小旗也似翻卷的围裙的系带,让它们在她的髋部飘来飘去。有一次碰上融雪天气,院子里的树往外渗水,屋顶的积雪在融化。她到了门口,回去拿了把伞,撑了开来。阳光透过闪光波纹绸的小伞,把摇曳不定的亮斑映在她白皙的脸蛋上。她在暖融融的光影中笑盈盈的;只听得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波纹绸的伞面上。

夏尔刚开始常去贝尔托的当口,他那位夫人不时过问一下病人的情况,还在那本复式账簿里特地给鲁奥先生留出一个空页。可是她一得知他有个女儿,就四处去打探消息;而听到的消息说鲁奥小姐是在圣于尔絮勒会(5)女修院的寄宿学校上的学,据说受过良好的教育,因而会跳舞,懂地理,会画画,会绣挂毯和弹钢琴。好事都占全了!

“敢情就为这个缘故,”她心想,“他去看她才那么满面春风,才非要穿新背心,就不怕让雨淋坏呀?哦!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而她本能地厌恶这个女人。起先,她旁敲侧击地出出气。夏尔没听懂;随后,故意找碴儿数落他,他怕吵架没敢应声;最后,冷不丁就是一顿臭骂,弄得他不知所措。他凭什么还要上贝尔托去呢,既然鲁奥先生的伤已经治好了,而且人家连诊金都没付呢?噢!原来是因为那儿有个人儿,有个会聊天、会绣花的才女呀。这才是他爱的人儿:他是要位城里小姐哟!而接着她又往下说:“鲁奥老爹的女儿,城里小姐!得了吧!她的爷爷是个羊倌,她有个表兄弟一回跟人吵架大打出手,差点儿蹲班房。她根本用不着那么招摇过市,也用不着在礼拜天像个伯爵夫人似的,穿着绸裙上教堂去。那老头也怪可怜见的,要没有去年的那些油菜收下来,还不知道他靠什么去打发那笔欠款呢!”

夏尔听得厌烦,就不上贝尔托去了。爱洛依兹对他爱得死去活来,抽抽噎噎地拼命吻他,硬是让他把手放在弥撒书上发誓永远不再去。他也就屈服了;可是大胆的欲望不买怯懦行为的账,出于一种天真的矫饰,他把不准去看她的禁令看成一种允许他爱她的权利。再说,这寡妇瘦骨嶙峋,牙齿长长的;一年到头裹条黑色的小披巾,尖梢挂在两个肩膀中间;干瘪的身体套在裙袍里,活像长剑插在剑鞘里,裙袍又太短,露出脚踝和耷拉在灰短袜上的大皮鞋系带。

夏尔的母亲有时来看他们;可是,不出几天工夫,媳妇就像把婆婆的刃口给磨快了;于是,她俩犹如两把刀子向他夹击,数落和指责划得他刀痕累累。他不该吃这么多!干吗谁来都要请人喝酒?不肯穿法兰绒衣服犟得多没道理!

开春时候出了桩事情,安古镇的一个公证人,迪比克遗孀的财产保管人,带着事务所的全部钱款,趁涨潮乘船卷逃了。是的,爱洛依兹除了一笔值六千法郎的轮船股份,在圣弗朗索瓦街还有座房子;可是,这份当初吹得天花乱坠的家当,做丈夫的就只见过那点家具和几件破衣裳,别的东西连影子也没见过。这事儿得弄弄清楚。原来迪厄普的那座房子已经抵押出去,连桩基都是人家的了;她在公证人那儿 有多少钱,只有天知道,而那份船股根本还不到一千埃居(6)。她敢情全是在撒谎呀,这婆娘!包法利老爹怒不可遏,抄起一张椅子朝石板地猛砸下去,叱骂老婆子让儿子倒了大霉,给这么一匹瘦马套牢了,它那副鞍辔可并不比那张瘦皮值钱。他们来到托斯特。双方吵了起来。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爱洛依兹眼泪汪汪地扑在丈夫怀里,求他别让她受公婆的气。夏尔想为她说两句话。老两口大光其火,即刻打道回府。

可是内伤已经落下了。一星期过后,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猛不丁咯出一口血来,第二天,夏尔转过身去拉上窗帘的当口,她说了一声“哦!我的主啊!”叹出一口气就人事不省了。她死了!真叫人想不到!

公墓里的葬礼了结以后,夏尔回到家里。他在楼下没见到人影;他上楼进了卧室,却见她的裙袍还挂在床脚那头;于是他伏在书桌上,沉浸在痛苦的冥想中直到天黑。她毕竟爱过他呀。

【注释】

(1)本书中的“里”,一般都是指法国古里,一古里约合四公里。

(2)亦称主显节,典出《圣经·新约》中“耶稣曾三次向世人显示其神性”。因其中第一次为耶稣诞生时,大星引领东方三博士前来朝拜,故又称三王来朝节。这个节日定在1月6日,即圣诞节过后的第十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