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2/3页)

下雨的夜晚,他们躲进车棚和马厩中间的诊室。她点亮厨房的蜡烛,那是她事先藏在书堆后面的。罗多尔夫待在这儿就像在家里。瞧着书橱、写字桌,还有这整个房间,他都觉得挺逗的,禁不住要拿夏尔来开上一大通玩笑,让爱玛听得很窘。她愿意看见他更严肃,甚至有时更富于戏剧色彩,就像那一回,她觉得听见小路上有脚步声愈走愈近。

“有人来!”她说。

他吹灭蜡烛。

“你有手枪吗?”

“干吗?”

“咦……为自卫呀,”爱玛说。

“为对付你丈夫?嘿!这可怜的家伙!”

罗多尔夫说最后一句话时,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我手指头一弹,就把他给弹扁喽。”

她对他的勇敢感到极为惊讶,虽然她觉得其中有种未加掩饰的粗俗不雅的味道,让她有些反感。

罗多尔夫对手枪这茬儿想得很多。假如她说这话是当真的,“那未免很可笑,”他心想,“甚至可鄙,”因为他没有理由去恨那个老实的夏尔,夏尔可不是那种所谓的醋坛子;——对了,爱玛还对他发过一个毒誓,他听了也觉得不怎么对劲儿。

何况,她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先是要交换肖像细密画,再是要各人剪一绺头发给对方;这会儿她又要一枚戒指,一枚真正的结婚戒指,作为永结同心的见证。她经常对他讲起晚钟和天籁;后来她又说起她的母亲和他的母亲。罗多尔夫的母亲去世都二十年了。可爱玛仍然用矫揉造作的话语安慰他,就像在安慰一个双亲刚去世的小男孩,有时候她甚至会望着月亮对他说:“我相信她俩在天上,也会为我们的相爱感到欣慰的。”

可是她又这么漂亮!他过去有过的情妇,几乎没有一个是像她这样单纯的!这种没有放荡的爱情,在他是一种新鲜的体验,让他摆脱了种种浅薄的习惯,同时既满足了他的情欲,又满足了他的虚荣心。爱玛的狂热,按他的布尔乔亚标准来说,是不足为训的,但是他又在心底里觉得那是弥足珍贵的,因为那是冲着他本人的。结果,他由于吃准了她爱自己,就不再感到局促不安,态度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说些情意绵绵的话让她感动得流泪,或者用充满激情的抚爱让她如痴如醉;到头来,他们高迈的爱情,从前仿佛是一条大河,她完全沉浸在其中,如今却眼看水在浅下去,河床变得干涸了;她还瞅见了河底的淤泥。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对他倍加温柔;而罗多尔夫,却愈来愈不在意掩饰他的冷漠。

她不知道自己是后悔顺从了他呢,还是反过来不想再爱他了。觉着自己软弱的屈辱感,变成了一种怨恨,只是肉体上的快感,缓解了这种怨恨的情绪。这不是两情相悦的依恋,而是像一种周而复始的诱奸。他制服了她。她几乎对此感到惧怕起来。

然而表面上却分外平静,罗多尔夫已经稳操胜券,想勾她上手就能勾她上手;半年下来,春天到了,他俩彼此相处犹如一对夫妻,安安静静地维持着一种家庭式的爱情生活。

又到了鲁奥老爹送火鸡来答谢治腿之恩的时节了。礼物上照例附了一封信。爱玛剪断缚在篮筐上的绳子,取下信念起来:亲爱的孩子:希望你们看到这封信时身体都好,也希望这只火鸡不比过去的差;我敢说,它恐怕还稍稍更嫩些,也更壮些。不过下一回,我想捎只公鸡去给你们换换口味(除非你们还是宁可要火鸡),请把这只筐子,连带以前的两只一起还我。我的车棚遭了殃,有天夜里风刮得太猛,把棚顶给掀到林子里去了。庄稼也长得不大好。总之,我说不定多会儿能去看你们。现如今,打从这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以后,我可怜的爱玛,要离家出去走一趟可就难喽!

写到这儿,行距拉大了些,好像老人搁下笔想了会儿心事。

我挺好,就是上回去伊夫托赶集得了感冒,那回是去找个新羊倌,老的那个让我给辞了,因为他吃东西太挑精拣肥。这帮无赖可真难弄!再说,他这人很粗鲁。

有个小贩去年冬天上你们那儿去,拔了一颗牙,我听他说包法利干活儿还是那么巴结。这我听了可不觉着意外,他给我看了他的牙齿;我们一块儿喝了咖啡。我问他有没有看见你,他说没有,可他在马厩瞧见两匹马,我就琢磨你们日子过得挺顺当。这就挺好,亲爱的孩子,但愿仁慈的天主不断赐福给你们。

我还没见过我心爱的小外孙女贝尔特·包法利,这叫我想起来挺伤心。我在花园里为她种了棵李树,就种在你那间屋的窗下,平时我不许别人碰它,因为我以后要为她做糖渍李子,给她藏在柜子里,等她来的时候让她吃。

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们。吻你,我的女儿,也吻您,我的女婿,还吻小外孙女,两边脸都吻。

祝你们万事如意。

你们亲爱的爸爸

泰奥多尔·鲁奥

她手里拿着这张糙纸,冥想了几分钟。信上拼写错误比比皆是,可爱玛感受得到那份拳拳的爱心,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犹如母鸡在棘篱后面探出身来咕咕地叫。信纸用炉灰吸过墨水,因为还有些灰色粉末从纸上滑到她的裙上,她眼前似乎浮现出父亲朝炉膛弯下身去拿火钳的情景。当年待在他身边,坐在壁炉跟前的矮凳上,炉膛里芦苇劈劈啪啪烧得正旺,她拿根细棍搁进去看它烧,这些都是那么遥远的事了!……她回想起那些红霞满天的夏日傍晚。小马驹一见旁边有人走过,就欢快地嘶鸣,奔到东,奔到西……她的窗前有个蜂箱,蜜蜂在阳光中嗡嗡飞舞,有时猛不丁撞到玻璃窗上,像颗金色的弹子似的弹回去。那时候多么幸福!多么自由!那是满怀希望、沉湎在幻想中的年月!这样的年月一去不复返了!一次次的心灵遭际,一次次的境遇变迁,从少女到少妇,从少妇到情妇,那些美好的时光已经让她糜费殆尽了;——她沿着生命的历程一路失去它们,就如一个旅客把钱财撒在沿途的一家家客栈里。

可又究竟是谁使她变得如此不幸的呢?究竟是什么非同寻常的灾难把她卷了进去呢?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好像要找出自己受苦受难的根源。

四月绚丽的阳光,照得搁架上的瓷器熠熠生辉;壁炉里火烧得正旺;她穿着拖鞋,感觉得到脚下的地毯软软的;屋里光线明亮,暖洋洋的,她听见了女儿的欢笑声。

原来屋外在翻晒干草,那小女孩这会儿正在草皮上打滚。她高高地趴在一个草垛上面。女仆拽住她的裙子。莱蒂布德瓦在边上耙草;一见他走近,她就两手乱划,俯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