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两个诗人 一 一家外省印刷所(第3/7页)

大卫接着念:“估价一万法郎。——可是一万法郎,爸爸,要合到两法郎一斤;第多厂出的西塞罗①,全新的才卖一法郎八十生丁②。你那些钉头只能当旧铅卖,一斤不过五十生丁。”

“嘿!你把吉耶先生刻的半斜体字,草体字,圆体字叫做钉头!吉耶在拿破仑时代就开印刷所,造的字要卖六法郎一斤,钢模是头等刻工,我买来才不过五年,好些铅字还是簇新的呢,你瞧!”老赛夏拿下几小格不曾用过的铅字给儿子看。

“我没有学问,一个字也认不得;不过我知道,吉耶的字体是你第多厂英国体的祖宗。

瞧这个圆体字,”赛夏指着一个字架子,捡出一个M来,说道:“这个西塞罗圆体还没用过呢。”

大卫发觉同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全盘接受就是全盘拒绝,只能说一声行或是不行。老熊连晾纸用的绳索都开入清单。最小的木夹子,木板,瓦盆,石板,刷子,统统列在项目之内,象守财奴一般精细。机器生财,连同印刷执照和客户,出盘的价钱总共是三万法郎。大卫心里思忖这桩买卖做得做不得。老赛夏看见儿子对着价钱一声不响,不禁暗暗着急;他宁愿来一场激烈的争论,不喜欢儿子悄没声儿的接受。遇到这一类交易,会争论的才是能干的生意人,能保护自己的利益。赛夏常说:“对什么条件都点头的人,临到付款总是一个钱也拿不出的。”他一边忖度儿子的心思,一边把办外省印刷所必不可少的破烂用具逐件指出来,带大卫看印零件用的切纸机,上光机,夸它们如何有用如何坚固。

①指一种字体。

②一法郎等于一百生丁,二十生丁为一个苏(本书译为铜子)。

他说:“工具总是老的好。印刷业的老工具价钱应该比新的贵才对,打金箔的工匠用的家伙就是这样。”

俗不可耐的铜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着司婚神,爱神,掀起棺盖来的死人,印戏报用的刻满假面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赛夏逞着酒意说得天花乱坠,好象都是无价之宝。他告诉儿子,外省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你给他们最漂亮的东西也不受欢迎。他,尼古拉·赛夏,印过一批历本,比《列日人》历本好得多;谁知大家宁可买包糖纸①印的《列日人》,不要富丽堂皇的新历本。大卫不久自会发觉那些老古董的重要,卖的价钱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样高得多。

①法国食用糖多半做成结晶的大块,用厚纸包装。

“唉!孩子,外省是外省,巴黎是巴黎。乌莫镇上来一个人要你印结婚帖子,要不给他印上一个浑身裹着花圈的爱神,只象你第多厂那样单单排一个大写M,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结婚,准会把帖子退回给你。我知道几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们的新花样要一百年之后才能行到外省来。就是这么回事。”

豪爽的人做买卖总是不行的。大卫天性柔和,动不动不好意思,怕争论,只要受到过分的刺激就让步。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压制惯了,更没法为了金钱同父亲争执;尤其他认为老人家用意极好,那种贪心是表现掌车工人对他的工具有感情。可是尼古拉·赛夏当初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统共只花一万法郎,付的还是革命政府的钞票;机器用到现在开出三万法郎价钱,显然太过分了。大卫说:“爸爸,你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来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着晾纸的绳索举起手来。“那么,大卫,执照你估多少钱?每行广告收费五十生丁的报纸又值多少钱?上个月单靠这门独行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账簿,看看省公署的公告和登记通知,市政府跟主教专区的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个不想发财的饭桶。将来送你到马萨克那样的好庄园上去的马,你还要讨价还价!”

清单之外附着一份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契约。只花六千法郎买进的屋子,慈爱的父亲租给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顶楼上的两间房,老人留下一间自用。在大卫·赛夏不曾付清三万法郎之前,铺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卫才算印刷所的独资老板。大卫估计一下执照,营业额和报纸的价值,根本不计算生财,觉得盘进铺子的本钱不难付清,便接受了父亲的条件。老头儿见惯乡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盘,看见事情这样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难道儿子在巴黎发了财吗?还是他打算不付钱?”老赛夏存着这种心盘问大卫可曾带钱回家,想要他拿出来作为定洋。父亲追根究底,引起了儿子的疑心。大卫咬紧牙关,不肯透露一点消息。第二天,老赛夏叫学徒把家具搬上三楼,预备托回到乡下去的空车装回去。二楼的三间房,四壁皆空的交给儿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给他一个生丁开发工钱。大卫央求父亲以合伙人的身分拿出些股本来共同经营,老印刷工只管装傻。他说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钱。等到儿子说出一番批驳不倒的道理来,老赛夏回答说,他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的时候,就是赤手空拳干起来的。他是个无知无识的可怜的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家,第多门下的高足当然更有办法。何况做爷的辛辛苦苦让大卫受到教育,挣了钱,如今大卫正好拿出来用。

“你挣的工钱派了什么用场?”隔天儿子一声不出,问题悬而不决,这时老赛夏又来逼他,想探明真相。

大卫气愤愤的回答:“我不要吃饭吗?不要买书吗?”

大熊说:“啊!你买书?那你做买卖一定亏本。买书的人不宜印书。”

大卫看见父亲不顾做父亲的身分,难堪极了。吝啬的老人为了拒绝出资,搬出一大堆卑鄙的,叹穷诉苦的生意话作理由,大卫只得听着。他把痛苦往肚里咽,眼看自己孤零零的,毫无依傍,没想到父亲是个市侩。幸而他抱着哲学家式的好奇心,想趁此摸清老人家的性格。大卫说他从来没要求清算母亲的遗产;即使那笔产业不能抵充盘进印刷所的本钱,至少可以做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开办费。

老赛夏回答说:“你娘的财产吗?她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听了这句,大卫把父亲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场没完没了,又费钱又丢脸的官司,休想叫父亲摊出清账,交代娘的遗产。有骨气的大卫明知履行父亲合同上的条件非常吃力,还是接受了这副重担。

他心上想:“好好干就是了。就算我苦一点,老头儿也是苦过来的。再说,我卖力也还是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