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两个诗人 三 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第4/11页)

吕西安这可怜的诗人,不知道除了德·巴日东太太,这些人的头脑没有一个能理解诗。所有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错了晚会的性质才赶来的。有些字儿好比江湖艺人的喇叭,铙钹,大鼓,专会吸引群众。美啊,光荣啊,诗歌啊,这一类的字近乎咒语,便是最庸俗的人也会受到迷惑。

客人到齐了,德·巴日东先生受着妻子嘱咐,仿佛教堂的门丁拿棍子撞击地下的石板一样,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扰的人静下来。吕西安坐在一张圆桌前面,靠近德·巴日东太太,心里非常震动。他声音慌慌张张的宣告,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预备念一些新近发现的杰作,是个无名的大诗人写的。虽则安德烈·谢尼耶的诗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昂古莱姆还没有一个人听见过作者的名字。个个人以为那声明是德·巴日东太太出的计策,既顾着吕西安的面子,也让听众的情绪松动一些。吕西安先念了《年轻的病人》,听见一阵轻轻的赞美声;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觉得作品太长了。吕西安一边朗诵一边感到剧烈的痛苦。那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艺术家,或者凭着热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艺术家并肩的人,才能完全体会。你要不真诚严肃,全神贯注,休想用声音来表达诗,也休想领会诗。朗诵的人和听众必须密切结合,否则感情不可能象电流一般沟通。双方的心灵不打成一片,诗人就等于一个天使在地狱的诟谇声中唱天国的颂歌。而凡是聪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别发展的领域之内,都具有蜗牛般眼观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觉,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听到周围的一切。有人赏识还是无人了解,音乐家和诗人立刻能感觉到,同植物在适宜的气候中复苏,在不适宜的气候中枯萎一样快。当时那般男人只是为奉陪太太而来,来了又忙于谈彼此的私事,唧唧哝哝的声音,由于特殊的音响作用,传到吕西安耳边格外响亮;他还看见有些人张着大嘴打呵欠,对他恶狠狠的露着牙齿。等到他象洪水中的鸽子①,想找一个愉快的地方让眼睛停留一下,又发现一些不耐烦的眼神,表示他们只想利用当天的集会和朋友们商量实际问题。除了洛尔·德·拉斯蒂涅,两三个年轻人和主教以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闷得发慌。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而这般冷冰冰的听众非但对诗人的情绪毫无感受,连他的声调口吻都没听进去。吕西安灰心到极点,一身冷汗把衬衫湿透了。他转身望望路易丝,看见她眼神热烈,才鼓足勇气把诗念完;可是诗人的心已经大受伤害。

①《旧约·创世记》载,洪水泛滥了一百九十天,挪亚从方舟上放出一只乌鸦,一只鸽子,试探地上的水退了没有。

“你觉得有趣吗,斐斐纳?”干瘪的丽丽问她邻座的朋友,也许丽丽是存心来看什么惊人的表演的。

“还是别问我的好,亲爱的;一听见读文章,我眼皮马上阖拢来了。”

弗朗西斯道:“但愿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们夜晚听诗。吃过晚饭听朗诵,我要集中精神,妨碍消化。”

泽菲丽娜悄悄的说道:“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过我更喜欢惠斯特。”

因为惠斯特在英文中另外有个意思,①大家认为这话妙不可言。几个爱打牌的女客接着说,念诗的人也该歇歇了。一两对客人趁此溜进小客厅。吕西安不好推却路易丝,主教,以及可爱的洛尔·德·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好几个人被激昂的声调鼓动了,虽然不了解意义,也拍起手来。那种人只会受穷嘶极喊的影响,好比老粗的舌头只觉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时候,泽菲丽娜打发弗朗西斯去瞧了瞧诗集,告诉她邻座的阿美莉,说吕西安念的诗原来是印好的。

①惠斯特是一种纸牌戏的名字,在英国的方言中也是一个惊叹词,意思叫人静默。

阿美莉听着很得意,回答说:“那有什么奇怪?德·吕邦泼雷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书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说的时候望着洛洛特。

女人们便争相传说:“他的诗是自己印的。”

雅克问道:“那么干吗他要称为德·吕邦泼雷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艺就应当改名换姓。”

齐齐纳道:“他不是改了姓吗?不过原来是平民的姓,现在改了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托夫道:“既然他的诗已经印出来,我们自己会念的。”

这种胡说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涂,临了杜·夏特莱只得耐着性子向那些无知的客人解释,刚才的开场白并非巧妙的托辞,那些美妙的诗是一个保王党写的,作者的弟弟玛丽-约瑟夫·谢尼耶倒是个革命党。听着这伟大的诗歌感动的只有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除此以外,昂古莱姆的上层社会都觉得上了当,大不高兴。客厅里隐隐然有一片抱怨的声音,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内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达那音律,眼前的俗物变得和他漠不相关,各人的面貌对他好象隔着一重云雾。他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沉痛的诗,苍茫忧郁的情调纯粹是古风。接着又念了一首,其中有两句: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最后朗诵的是一首隽永的牧歌,叫做《奈埃尔》。

德·巴日东太太心情欢畅,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着头,不知不觉把头发卷儿抻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奋勇,过来代众人请愿的时候,我们不难想象,德·巴日东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说:“娜依斯,我们存心来听沙尔东先生的诗,刚才念的是印出来的作品,虽然很好,那些太太们为了乡土观念,更喜欢土产。”

阿斯托夫对税务官说:“你不觉得法国语言不宜于做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反而诗意浓得多。”

杜·夏特莱答道:“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有趣的一类,是歌谣。”

阿德里安道:“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泽菲丽娜道:“叫娜依斯神魂颠倒的诗,我真想领教一下;可惜她对阿美莉的态度表示她不愿意给我们看样品。”

弗朗西斯回答说:“娜依斯为她自己着想也应该要他念;只有证明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为才说得过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你办过外交,还是你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