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外省大人物在巴黎 三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第2/3页)

吕西安问道:“这位可是道格罗先生?”

“是的,先生……”

吕西安道:“我写了一部小说。”

出版商道:“你年轻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纪跟写作无关。”

“对,”老出版商说着,接过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题目不坏。好吧,先生,你把内容简单的说一说。”

“先生,这是一部瓦尔特·司各特式的历史小说。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的性质,写成两种政体的斗争,王权在斗争中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是赞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异想天开。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应你。我更喜欢拉德克利夫太太①一路的小说,不过你倘若工作认真,稍微有些风格,意境,思想,安排情节的能力,我很乐意帮忙。我们要求什么?……不是优秀的稿子吗?”

①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女作家,专写神怪和恐怖小说,十九世纪初期在法国很受欢迎。

“什么时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乡,后天回来,那时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认为合式的话,后天就好谈判。”

吕西安看他这样和气,转错了念头,掏出《长生菊》来。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哦!你是诗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说了,”老人把稿子还给吕西安。“起码诗人写散文总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废话充数,一定要说出些东西来。”

“可是瓦尔特·司各特也写诗啊……”

“不错,”道格罗又变得软和了。他看出这个青年很穷,便留下稿子,说道:“你住哪儿?我过一天去看你。”

吕西安写了地址,没想到老人别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饿肚子的伏尔泰和孟德斯鸠锁在顶楼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说道:“我才从拉丁区回来。”

吕西安告别的时候心上想:“这个人真好!对年轻人多热心,而且是个识货的行家。不是吗?我早就告诉大卫:只要有本领,在巴黎是容易出头的。”

吕西安又快活又轻松的回去,做着功成名就的好梦。他忘了在维达尔和波雄的账桌上听到的可怕的话,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让他准备新作品。他从这个希望出发,定下不知多少计划!发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点儿没置办东西。他在布洛斯阅览室成天看书,耐着性子等回音。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说得过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写处女作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拿架子,亲自上旅馆访问他未来的瓦尔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是个用功的读书人;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问到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回答说:“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他六百法郎吧,不过是现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格罗老头看了心中一动。

他私忖道:“这种朴素的习惯,菲薄的饮食,简单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随即对吕西安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你同冉-雅克①有好几点相象,他便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天才在这等地方爆出火花,写出好作品来。文人的生活正该如此,万万不能进咖啡馆,上饭店,大吃大喝,糟蹋他们的光阴和才具,浪费我们的金钱。”说着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说不坏。我当过修辞学教师,熟悉法国史;你的作品颇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前途的。”

①指启蒙时代作家卢梭(1712—1778)。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们可以合作。我愿意收买你的小说……”

吕西安心花怒放,高兴得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坛了,终究能出书了。

“我给你四百法郎,”道格罗说话的声音特别甜,望着吕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发慈悲。

“四百法郎买这部稿子?”吕西安问。

“对,买这部小说。”道格罗看着吕西安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可是付你现款。你还得答应六年中间每年写两部。如果第一部在六个月之内销完,以后我给你六百法郎一部。

一年两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应该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说,我每部只给三百法郎。英国小说的译本,我只出两百。这个价钱在从前是惊人的了。”

吕西安浑身冰冷,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要担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存着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达尔和波雄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要掏出两千法郎。habentsuabatalibelli,①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你,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会再来找我的。”吕西安不胜轻蔑的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瞧着吧,不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尽管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道:“你下次再来看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口又道:“你要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比一匹马关在马房里,不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